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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2 / 2)


驾车的侍卫被拿下了,有人脚步沉沉到马车前,声音厚重,一字一句生生将她的整颗心,碾成了粉末。

“臣韩越,奉皇上旨意恭请娘娘回宫。”

******

隔着重重宫墙里,皇帝大概气疯了,连夜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奸宦晏清意图弑君谋逆,无需官员审理,御笔判处其三日后于尚秋刑台当众凌迟处死,命赵瑞成即刻奉旨带领禁卫兵围枢密院将其捉拿戴罪。

外头月生将门扉扣得哐当作响时,晏清立在窗前遥遥望一眼那再到不了的南方,蹙着眉许久,喃喃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那些已经或者将要因此事丧命的人,也对不起他的皎皎。

大门被暴力撞开,赵瑞成带人闯进来,晏清在桌案后抬起头,目光冷冷望过去,没有费口舌再问为什么。

李代桃僵之事他从头到尾都未曾与对方透露过半个字,赵瑞成的背叛,是处心积虑,是早有预谋。

换句话说就是他早已经打算好了拿晏清做垫脚石来助自己登上高位,扶桑之事,只是个效忠皇帝再好不过的契机。

赵瑞成被他的目光望得脊背发凉,眸光虚晃了下,一时竟还有些假惺惺地愧疚,“走吧,我也不想教他们再对你动手。”

晏清垂眸片刻,低低回了声好。

他起身负手从桌案后走出来,脊背始终挺立如松,面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不料路过赵瑞成身侧时,他眸中突然凶狠毕露,扬手迅捷冲着赵瑞成脖颈处划了过去!

周遭众人只见得眼前一阵寒光闪过,定睛一看,赵瑞成满面不可置信,颤抖地抬起手在脖颈处碰了下,当即碰出了个血流如注,赤红的血液几乎喷涌而出,溅满了晏清半张侧脸,凑上那一双凶戾的眼睛瞧,甚至有些骇人。

林永寿死后,他便知道了,杀人最好直冲着脖颈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离得最近的禁卫都没来得及阻止,回过神儿才忙一拥而上将晏清捉拿住,他没有反抗,染血的匕首随着赵瑞成倒地的动作一同掉落在地上。

赵瑞成的命其实不足以抵消所有人的债,晏清只是不能允许他还活着。

禁卫连夜押送晏清入京畿府衙的牢狱,冯祎也是一头雾水,当初姜赫谋逆,抓了个现行都还审了好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被皇帝如此草率地定过罪。

朝堂上有官员提出异议,但都被皇帝满面怒容地驳回,事无转圜,行刑前一日,冯祎派人来问他是否还有何心愿未了?

晏清所有的心愿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不能提,不能问。

说来可悲,皇帝如此隐晦地处决他,或许除了天子的颜面,也是在保全她的名声吧。

他想着苦笑了下,半会儿才对来人说:“我想要干干净净地上刑场,劳烦转告冯大人,教我身边的小内官月生去柜子里取我那件常时最喜欢的衣裳送来,再教他熬一碗鱼汤,就当做送我上路。”

来人闻言不疑有他,当日傍晚,便又领着月生来了牢房。

月生望着他一霎就红了眼眶,紧抿着唇不敢开口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他伺候晏清更衣,又拿出带的梳子给晏清重新束了一回发,一应全都妥帖了,他转过身,从桌上的食盒中碰出鱼汤,双手呈到晏清跟前,才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先生......”

晏清望着他温然一笑,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下,“不要记着这件事,你没有做错,是我,不愿跪在刑台上任人指摘,不愿去受那凌迟之苦,与你无关,出了这扇门,就忘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说着从月生手中接过那一小碗鱼汤,一饮而尽。

月生临走前还曾问他,“先生有什么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吗?”

晏清想了想,却说没有。

因他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无论什么话,都无济于事。

月生走后,他靠在墙壁边,仰头从狭窄的窗户中看向外面的天空,静静地等待月亮升起,但终究是等不到了,胸怀中百蚁噬心一样的痛过之后,眼前涣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最后彻底堕入到无边地黑暗中去了。

翌日冯祎上书,奸宦晏清,于昨夜在牢中畏罪自缢。

皇帝余怒未消,又下令将其尸首悬挂在城门上曝尸七日,而后弃于乱葬岗供野狗分食。

宫里早在皇帝下令诛杀晏清那日,就多了位疯子废后,她总是披发跣足不管不顾地往宫门处奔去,对着虚无的空气声声呼喊着,“你带我回家,你说要带我回我们的家......”

没人知道她口中的“你”究竟是谁,有些猜测也不敢说出来,太医说她是得了癔症,一辈子都不会好。

但皇帝不曾下令处置她,甚至每日下朝都会来宫门处寻人。

她有时不依从,拳打脚踢,但有时会扑上去抱住他,说要跟他一起回家。

日复一日,她不管不顾地闹,皇帝不厌其烦地容。

直到晏清伏诛后第七日的晚上,明露殿半夜里陡然燃起冲天大火,皇帝从睡梦中惊醒,顾不上披上外袍便匆匆往明露殿奔去。

但进入正殿的门窗全都被人从里面封死,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未曾想过要出来。

扶桑站在烈火中,听着外头焦急的呼喊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止,最后痛苦地弯下腰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翠玉簪子,在火苗吞噬她之前,便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内侍省前来承乾宫回禀时劝皇帝节哀。

“娘娘生前应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身体不适想要呼救时不慎打翻了烛台才导致大火,但也因此,娘娘并未生受烈焰焚身之苦,望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度。”

皇帝听着,面上更灰败几分。

服毒自尽,却还要再放一把火,并非多此一举,只因大赢朝有制,尸身毁坏者不得陪葬皇陵,她是生不愿与他同衾,死亦不愿与他同穴。

他眉间恨意翻腾,嗓子里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低头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身旁侍立的内官仓惶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眸中阴冷,“骨灰呢,去把她的骨灰给朕拿来,只要朕不同意,她哪里都别想去!”

皇帝在承乾宫里设了方祭台,其上摆放灵位与骨灰盅,不准她入土为安,不准她的魂魄往生。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绝不会教她如愿以偿。

******

芳林杏花落如雨,少女窈窕初长成。

扶英今岁刚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便有郴州许多大户人家遣媒婆上门来说亲,但人还未踏进姜家宅子的大门,一早便教宋先生全都赶了出去。

因她说自己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该有阿姐替她相看个好人家才是。

但这愿望想来是不成了。

这年深秋时,有人从帝都寄来一封信笺,扶英看过了信,突然失魂落魄地跑进书房中翻出几日前才收到的阿姐回信,一霎直冷到心底深处去了。

信中说她的阿姐,早在盛夏时节便已自焚于明露殿,信中还说,晏清已死。

扶英即刻收拾行囊,孤身一人策马连夜赶往帝都,她长跪在宫门前求见皇帝,跪晕了一次又一次也还是无果,但每次也从没有哪个守门的禁卫敢对她动手。

直折腾到那年秋狩时圣驾前往围场,她冒死拦路,才终于见到了皇帝。

他坐在御驾上,透过车门的缝隙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不兴却又深不见底,最终吩咐了句,“让她过来。”

扶英拨开挡路的禁卫,疾步走过去踏上车辕,在随侍的内官尚未来得及阻止之前,径直推开车门,躬身进了里头。

皇帝在她面上打量了几眼,淡淡调转开目光,问她找来做什么?

扶英盯着他,质问的语气,“为我阿姐讨个公道,你究竟把我阿姐怎么了?”

“她死于自焚。”皇帝答得简短,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那骨灰呢,我要带回祖籍安葬,还请皇上将阿姐的骨灰交还给我。”

他闻言立时皱起眉头,嗓音里压着怒意,“姜家的女儿都是这般没规矩,她是朕的女人,就是死了,今后也只会陪葬在朕的陵寝里。”

扶英望着他眸中冷凝的怨恨与愤怒,忽地就不再问了,她想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

她不说话了,皇帝侧脸转向一边,没问她还有什么事,也没有赶她下去。

秋狩一趟回宫,皇帝带回了姜家二小姐,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对,便又听闻皇帝将她打发去了羲和宫偏殿住着,同靖昌公主作伴,乍一看,似乎并不是众人以为的那个意思。

但那年年节宫宴过后,他带着扶英去了栖梧宫,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后院池子边吹风,喝酒,怀念着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是爱,另一个由爱生了恨。

他喝得醉了,侧过脸望着扶英许久,忽地唤了声“皇后......”

扶英那一霎觉得他可恨又可怜,她在心底冷笑了声,冲他摇头,“我不是阿姐,更不是你的皇后。”

谈不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皱眉噢了声,并没有幡然醒悟的失望神色,却只是缓缓伸手过来握住她,问:“那你愿意做皇后吗?”

他从前听过一个人说了很多次不愿意,所以话问出去心底很有些忐忑,不自觉握紧了她的手,很怕她也像那个人一样,说不愿意。

但幸好,她虽然隔了一会儿点头,但说得是:愿意。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背靠回到栏杆上,懒散地应了声好,“等你长到十八岁,我们就成婚。”

皇帝说到做到,在她十八岁那年,不顾朝臣们以死相逼的反对,给了她一场空前盛大的封后大典。

晚上揭开盖头看着她,他甚至有些紧张,坐在床边踌躇地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手心攥出了汗,才终于伸臂将她揽进怀里,低头试探地在她唇上寻索。

她迎合上去,将蜻蜓点水燃烧成熊熊烈火。

他第一次婚礼时十三岁,第二次婚礼时二十八岁,中间相隔了十五年,但最终,他的皇后仿佛仍旧还是同一个人。

只有后世史书为区分前后两位姜皇后,称她为“小姜后”。

她的名声并不好,妖媚惑主、专横跋扈、德行有亏......太多了,她的劣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位住中宫的第二年,朝臣向皇帝进言重新恢复大选,消息传到栖梧宫,她一气之下便将栖梧宫砸了个稀巴烂。

皇帝闻讯赶来,刚转进屏风便当面迎上了一盏小香炉,他躲避不及,教她不偏不倚砸在额角上,鲜血一霎流淌下来,滴进眼睛里,连带着染红了他的眼。

“疯女人!”

他气怒,拧眉两步冲过去就要教训她,她脾气倒比他还大,对着他拳打脚踢,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分毫都没有顾忌。

皇帝听得烦躁,看着她一张娇艳欲滴的红唇中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突然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俯身用自己的唇堵了上去。

她挣扎得越发厉害,他便对她用强,直等到她放弃抵抗,嘤嘤地哭,全身都柔软下来,他有些舍不得,试图去取悦她,用温柔的手段送她到欢愉的顶端。

她的身体能连接到她的心,他也是。

战争烟消云散后,她趴在他胸口上,噘着嘴说不想他选妃。

他沉吟了片刻,答应不选了。

她这才想起来看看他头上凝结的伤口,问他痛不痛?

他明明痛得整个脑袋都炸了一样,但闭眼叹一口气,还是喃喃回了句:“不痛。”

两个人成婚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小公主,第四年,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取名鄢遂。

随着孩子们年岁渐长,朝堂上慢慢有一些臣子开始提起立储之事,彼时他也过了不惑之年,确实该是时候了。

扶英在他跟前吹了很久的耳旁风,无非就是想要让遂儿当太子。

皇帝心知肚明,但上头还有老大和老二在朝中声势都不小,他仍在考量,便没有立刻就答应她。

谁知她等得不耐烦了,居然胆大包天,用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威胁他,非要他立刻册立遂儿。

他生气了不想理她,傍晚就有宫人来回禀说她在绝食,他一怒之下摔了笔,“让她饿死去,谁都不准管!”

过了几日,消息再传进承乾宫,是她真的将自己饿晕了过去。

皇帝心头简直火烧火燎地暴躁,但又止不住立刻跑去看她,一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没有半点生气儿,他就后悔了。

太医忙活了大半天才将人唤醒,他坐在床边接过婢女奉上的粥亲自喂给她喝,却教她扬手就打翻了。

他的真心在他的皇后这里,永远都一文不值似得。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他问话的语气甚至有些疲惫,望着她,眉间凝起深深地无奈。

扶英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理直气壮说没够,“到底是谁口口声声说爱我,要护着我一辈子,这宫里的人一个个视我作眼中钉,来日若教程舒怀的儿子当上了皇帝,还有我的活路吗?”

她说起来竟先委屈得不行,“与其那时候被人欺压致死,还不如现在就饿死了干净!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其实她那话说得没有道理,就算老大将来登基,她也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怎么会有人敢将她欺压致死。

可皇帝还是败了,一如过去的无数次一样的败了,“我答应你,明日就下诏书册立遂儿为太子,保证你余生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行了吗?”

鄢遂册封太子第二年,皇帝的身体渐渐有些不好了,太子真正开始从旁协助理政,年末寒冬落雪时,皇帝已然重病缠身无法再临朝,朝堂事务已尽数交由太子处置。

承乾宫里总是十年如一日地飘着龙涎香的味道,扶英坐在床边喂他喝完药,便遣退了四下伺候的宫人。

她起身,在他注视下缓步走到殿中一角的仙鹤摆件儿旁,不顾他艰难地沙哑出声阻拦,伸手在隐秘处准确碰到了一处机簧。

一旁的墙壁缓缓开启一个缺口,露出里面孤独的祭台。

他眸中顿时怒气翻涌,紧紧盯着她却根本无力起身也无法出声。

扶英颤抖着双手将落满灰尘地骨灰盅抱进怀里,这么多年第一次放任心底的眼泪汹涌流淌不止。

她的阿姐啊,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困住了这么许多年。

“阿英带你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抱着骨灰盅每一步都走得心痛至极,回到皇帝床边了,又站住半会,看着床榻上垂死的皇帝,眸中带泪笑了下,“阿姐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床榻上奋力挣扎的皇帝闻言却忽地安静了,他望着她,眼中的悲哀无声地满溢出来,原来怎么多年的温存与欢愉都只是一场报复。

她们姜家女孩儿的心都是冷的,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人。

这许是他贪图妄想的报应,紧紧抓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手,最后被狠狠反噬了一口。

他轻轻嗅了下空中的龙涎香气,才道是自己原来也逃不过荼毒,至死都教这种香味浸透了,就像他的父皇那样。

这深宫的高墙是牢笼,人在笼中,皆为鸟雀,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得过。

皇帝驾崩三日后,鄢遂登基为新帝,尊其母后为皇太后,随即又恩准太后之请,前往郊外行宫颐养天年。

扶英前往行宫后不久,在后山的松林中遇见了一位旧人。

李故很老了,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让她骑在肩上放风筝的模样,但她还是认出了他。

他拿着笤帚,佝偻着身子在清扫一块无名墓碑前的积雪。

扶英走过去在他身后轻唤了声,他缓缓回过身来,微微眯着眼看了许久才认出她来,忙弯着腰行了一礼,“奴才拜见太后。”

扶英抬手示意他免礼,环视四下,又在不远处看见了另一块无名的墓碑,她心头隐约有暗流汩汩涌动,试着问了句,“这里面都安葬着谁?”

李故望了她片刻,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一指远处那个——“良工”,又指了下近处这个,声音叹息,“晏清......”

扶英走到近前去,抬手拂落了墓碑上的雪,低低地呢喃,“你是不是等了姐姐很久了,我带她来见你,再没有人能让你们分开了。”

她命人重修了墓地,将扶桑的骨灰同晏清合葬在了一处。

两个人生不能同衾,但死后多年,终得同穴。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916:45:48~2020-05-2118: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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