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破晓,天际一线微微的白。
光线晦暗,黎明时的空气又冷又湿。一辆质朴的小车停在宣阳坊万年县馆旁的别院门口,车帘撩开,钻出来一位身穿囚衣、苍颜白发的老者。
老者步履矫健,虎目炯然,花白的胡须蓬乱,压不住身上军人的凛然气势。他顺着侍从的指引入了别院,厅堂内,已有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伫立等候在此。
厅中那人摘下斗篷兜帽,缓缓转过身来,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贵气:“裴卿受苦了!”
老者的目光一变,怔愣半晌,他忙躬身垂首,铿锵一拜道:“臣裴行俭,叩见天后!”
……
“听说了吗?昨夜,裴大将军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
“谁都想占裴公一份恩情,我等暗中观望了这些时日,倒让别人抢了先!”
“且不管是谁主使的,那人都做了朝中各派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既有人率先出头,咱们只管上书附议,请求圣上赦裴公无罪。”
初四仍是春假期内,未曾复朝,但内朝殿中已挤满了文武百官,三五成派低声议论,皆是为裴行俭一事而来。
圣上关了裴行俭月余,气早消了大半。事已至此,民心所向,再者东突厥贵族蠢蠢欲动,大唐还有用得着这员猛将的一天,他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装模作样颁了道口谕赦免裴行俭的‘忤逆之罪’,只削了他的军功,准其戴罪立功以证清白,这事儿就算揭过。
但朝中的明争暗斗,并不会因此而消弭。
裴敏出狱的那日已是初八,天气暖得不像年初。
从阴森森的地牢中出来,阳光瞬间驱散了她满身的阴寒。裴敏抬手挡在眼前,好一会儿才适应刺目的光线,透过指缝窥视那一线灰蓝色的天空。
其实早在前几日,太医署已呈上口供证明郝处俊乃是死于痼疾,只是刑部那起见风使舵的小人故意压着案宗迟迟不判,这才使得裴敏多享了几日牢狱之灾,光是借送饭之机给她下毒的人,便来了三批。
可惜,纵使刑部和大理寺再不甘心,也只得判了她无罪释放。至于私自逃狱一事,圣上额外罚了她半年俸禄,降职一级。
罚俸禄,那简直能要了裴敏的半条命!
负责送她出大理寺的,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
裴敏还在为那半年的俸禄惋惜,忽闻身边陈若鸿低沉的声音响起,刻薄道:“裴司使好手段,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将我等耍得团团转。”
“陈少卿,这话何意?”裴敏叹了声,一副懵懂惊异的模样,“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过来,裴某可担当不起。”
陈若鸿目视前方,哼了声:“你我之间,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裴司使总是这般借风起浪,当心阴沟里翻船。”
裴敏反倒笑了,“放心放心,都说‘祸害遗千年’,我肯定比陈少卿活得久。”
正说着,她看到了前院石阶前有一小队身着银铠戎服的羽林军,正同大理寺丞交接公文。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着缺胯战袍,头戴黑色幞头,修长高挑,侧颜十分年轻熟悉,定睛一看,不是贺兰慎是谁?
裴敏在心中叹了声“冤家路窄”,也不回避,甚至笑吟吟朝贺兰慎走过,主动招呼道:“贺兰大人,好巧啊!”
听到她的声音,贺兰慎停止与寺丞的交谈,微微侧首,淡漠平静的目光望过来,却没有看向裴敏,只按刀朝陈若鸿颔首致意:“陈少卿。”
陈若鸿官职比他低半级,躬身回礼道:“少将军。”
裴敏一见这些官场的繁文缛节就想笑,一本正经,跟拜堂似的。
她朝贺兰慎道:“那日你送我入狱,怎的今日,还要迎我出门不成?”
裴敏是贺兰慎绑着入大理寺的。虽说麻绳之下“体贴”地垫了布条,但她生来就是睚眦必报之人,故意气他,想看看贺兰慎见到自己亲手所抓的“罪犯”不到几日便无罪释放后,脸上会有如何精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