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元祯身穿一身玄色丝绸亵衣,外罩一件玄色衣袍。
他的长发未及修饰,柔软地披散在肩膀上,浑身未无珠饰玉佩傍身。若不是那张略显苍白无暇的容颜,他几乎要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看到楚禾,他稍显意外地说了一句:
“你来了…?”
旋即又看见楚明依立在她旁边,脸上带着难掩的嫉恨。只不过是畏于他的到来,才稍稍有所收敛。
赫元祯冷下脸来,语气不带分毫情感:
“孤说过多少次,不准你再踏入长青宫,你又来做什么?段弼,将贵妃带回去,没有孤的准许,不许让她进来。”
段弼听了赫元祯发怒,哪敢再垂首立在一边当透明人,连忙便将手里的拂尘丢给旁边的小内侍,自己则走到楚明依身边去,毕恭毕敬地说:
“贵妃娘娘,这夜深露重的,您还是快回去罢…”
一边说着,一边还压低了声音劝道:
“娘娘可千万别当着王后娘娘的面惹恼了陛下,要不然,日后可真就没有面圣了机会了”
楚明依两眼不争气地掉下泪来,却又畏惧于赫元祯,只能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怒视着楚禾,便转身踢开地上的碎碗,让段弼扶着离开了长青宫。
赫元祯一挥手示意站在殿门口守夜的几个内侍退下,自己则缓步朝楚禾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将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袍脱下来欲给她披上:
“今夜又凉起来了,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谁知他刚刚触及楚禾的肩,却见她冷淡地向旁边退了一步,玄色衣袍顷刻间便滑落于地。
赫元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凛然,却转瞬即逝。
他无声无息地叹了片刻,讪讪地弯下腰将衣袍捡起,拢在臂弯里,侧身为她让开一条路:
“既然有事找我,进殿内说罢。”
楚禾也并未有任何谦辞,迈步走到殿内,立在原地背朝着他。
赫元祯在她身后关拢殿门,点起一盏小小的孤灯,眸子在温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许多。
只听他柔声说:
“我记得你夜里睡不安稳,一定要在角落里点一盏小灯才睡得好…”
话未说完,楚禾便冷冷打断他:
“下午的那名刺客,是不是与你有关?”
假如她回过头,便能看见赫元祯眼中的温存转瞬即逝,又极快地凝上一层寒凉的光。
他望着楚禾立着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道:
“阿禾,我还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逼你回京。”
楚禾转过身来,眼中染上一抹厉色:
“是么?那你可敢说,前世里假意召诸侯驰援玉京的信报不是你做的?在一线天将他们围困致死也不是你做的?为了皇权霸业而残害手足、陷杀忠良也不是你做的?你敢吗?!”
赫元祯抖着手,听着她的控诉狠狠地闭上眼睛,脸色愈发苍白无力,仿佛在那一瞬间便沧桑了许多。
他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充满着哀恸与悔恨:
“是,这都是我做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嫉妒他——我嫉妒他有父皇的疼爱,我嫉妒他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拥有你,我嫉妒他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人人都说父皇偏爱我,要传位于我。可他把东尧送给赫绍煊,为他留好了退路,却把我锁在玉宫,做赵家人的傀儡!”
他身形一晃,眼角落下一丝清泪,却不想对上楚禾一双毫无悲悯的眼神。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件死物。
“你以为他在东尧…是为了躲避,为了享福吗?先皇丢给他的东尧,从前一片荒蛮,是他带着手下的那些将士们一点一点收复失地,建立城池,恢复秩序,富国强民,这才有了东尧,有了令蛮族闻之胆寒的东尧军!可你呢?躲在母族的庇护之下安然做一个傀儡,赫家的江山被你轻而易举地拱手他人。他从未想过背叛,而你却一直都想毁灭他。”
赫元祯浑身战栗了片刻,神色凄然道:
“阿禾,前世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会拼了命地对你好,会用尽我的一切来弥补你。皇后之位、楚家的荣宠,还有这天下,我都可以给你。我不介意你爱过他,只要你肯跟我回去,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哪怕爱我少一点也没关系…”
楚禾忽然顿住了。
她如今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偏执得几近病态。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假如那一切还尚未发生,他就有弥补的机会。
“赫元祯,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哪怕今天的刺客不是你的安排。”
他眼眸之中忽然染上一抹骇人的猩红,忽然走上前来狠狠地扣住她的双肩,用近乎狂怒的语气道:
“阿禾,你这么爱他,就不怕我杀了他?”
楚禾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利刃,刺眼的寒芒入目,赫元祯松开了她,凄然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今天是来杀我的…那你动手吧,假如死在你手里能被你原谅,我甘之如饴。”
说着,赫元祯上前一步,将胸口送到她的利刃前,闭上了双眼。
谁知抵在他胸前的匕首忽然躲开,赫元祯忽然听见液体缓缓滴落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楚禾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面无表情地让血珠滴落到地上。
他慌了神,掏出手帕为她包扎,却被她生生躲开。
楚禾看着他说:
“他若要开疆拓土,我随他东征西战,他若逐鹿中原,我陪他谋夺天下,他若魂归地狱,我陪他共赴黄泉。赫元祯,我无力抗你,但我会用尽一生保得他平安。今日以血为誓,此言必践。”
匕首“当啷”一声落进血泊里。
楚禾打开殿门,不知何时降临的微雨随风洒进殿中,一片冰冷。
她没有一丝停留地拂袖而去,慢慢地消失在赫元祯眼前,直到完全融进夜色里。
*
长青宫东边隐蔽处有一座六角亭,檐边垂落的风雨铃叮铃作响,与树木摇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这时,只见一个女子披着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宫灯走入这座六角亭。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纤细小巧的鸣笛,鼓足气吹出一阵尖锐的鸣叫,仿佛鸟类长鸣一般直达天际。
这是一种特殊的信号,若不是知道其中玄机的人,是不会察觉到异样的。
果不其然,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六角亭外便传来一阵轮子碾过石子路的声音。
女子竖起耳朵,满目期待地朝草丛深处的花径中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汉子缓步走过来。
然而,这却并非是她要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