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当地人却怡然自得。
尹小航的同伴是摄影记者。他说战争爆发以来,互联网上可见的照片,几乎都来自西方,当然,国内几大新闻社也有。可毕竟是每天都在变化的战争和城市,与此相对应的照片和记录是不是太少了?
这也是一再往返此地的原因。
尹小航已经度过萌新阶段。他拿到的是叙利亚官方颁发的通行证,因为整个国家复杂的势力割据,他能去的地方非常有限,只有政府军占领区。即便如此,还要遭遇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的盘问,采访和拍照受到极大限制。
每走到一处,都是大片废弃的城市。就像行走于连绵的雪山,眼睛疲劳,心理疲劳,产生无边的倦怠感。
同伴告诉他,拍下第一张照片时,你觉得你为人类、为21世纪的历史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接下来,拍下一百张、一千张照片时,你觉得自己拍的都是垃圾。
因为废墟大同小异、无边无际。
在这个氛围里,尹小航愈发对人感兴趣。
在阿勒颇狭窄的街道,他跟两个小男孩打招呼。在当地,越是小孩子,目光越清澈透亮。
他随两个小孩走进小巷深处,孩子们用他听不懂的阿拉伯语指路,为他们指引其中一个孩子曾经的家。
被炸毁的灰白土墙、钢筋悬悬欲坠,那个孩子的家,似乎与他这些天看到的废墟并无两样。可能只有对家有记忆的人,才能踩着砖头瓦块找到这里。
按照国内身高估算,两个孩子都不超过十岁,站在无法回归的家园门前,他们还不会酝酿伤感。
尹小航的共情共感也发挥不出来。
虽然语言不通,可情绪是共通的。两个孩子全程都在展示:你们看这就是我以前的家,现在成了这样,厉不厉害?前面是谁谁的家,连墙都没有了,是不是更厉害?
分别时,他们与两个孩子合影,他们也是大大方方的。
孩子也好,大人也罢,他们在战乱中生活了7年,他们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当下,反倒生出乐观来。
仍旧有小商贩在谋生,贩卖颜色鲜艳的当地水果,留在当地的人,夫妻、父子、兄弟,都欣然接受当下的生活。
尹小航问他们会不会害怕,孩子们毫不犹豫地摇头,大人们说:“还能怎么样,只要还活着,生活就得继续。”
拉卡,是被战争破坏得更为彻底的城市。因为下水管设施遭到破坏,拉卡的所有马路都成了沼泽。在那里,尹小航第一次看到被制服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他们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不远处是持枪的政府军守卫。那天是晚上,远处有一盏很亮的灯,照着中间那一排人,场面一度很混乱,有着便装的人走来走去,还有小孩在哭。
尹小航明明站得很远,却置身这种混乱之中,来往穿梭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为晃去。
那是他到达叙利亚的第几天?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对那个混乱的场景印象深刻,周遭的混乱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想问:我是谁?我在哪?
当晚回到住处——称为“住处”略显勉强。那是一家停业的酒店,据酒店老板介绍,已经停业很久。
形势最严峻的时候,炸弹就在酒店前面的那条街炸开。
但是那家酒店的老板没有走,他把家人送走了,自己留下,守着这幢幸免于难的房子。
听说他们是记者,老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带他们看了楼上楼下的好几个房间。
战争爆发前,这家酒店在当地非常有名,接待过各地的名人。老板提到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著名的悬疑小说作家。
老板说,那部著名小说的前两章,就是在其中一个房间时完成的。
详情不可考证,但酒店曾经的辉煌可见一斑。
他们问老板,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因为眼下做不了生意,留下来没有意义。
老板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如果我走了,对这个酒店,我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我现在留下来,只要我站在这里,无论哪一天,无论哪一方再占领这里,我面对他们时,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许能有一丝转机。
当晚没有通电。在黑暗的酒店房间里,尹小航蘸着辣酱吃了一张饼。那酱和饼都是当地产的,饼的味道满好,酱的味道有点怪。
然后,他躺好,把一条旧毛毯盖在身上,掏出手机来。手机还有电,如果不用的话,还可以撑到天亮。
回想探照灯下被俘的反政府武装人员、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酒店老板说的一番话,他打开相册,将这几天随手拍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去……
他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色彩明快的冰淇淋车玩具,旁边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玩具是实的,小手拍虚了。
几天前,有网络的时候,尹小航在万相宜的朋友圈下载了这张照片。
发这张照片时,她说:“十分需要你的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读了《三联生活周刊》某一期,“寻路叙利亚”封面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