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物业修剪小区草坪。
刚下过一场雨,割草机所过之处,植物的残枝败叶散发出香味,对青草而言,明明是死亡,却传递给人盎然生机。
一个银发老太太,穿戴整齐,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一旁看。
割草师傅穿了厚厚的胶质背带连体裤,助手也系了胶质围裙,因为割草机转速高,飞起的草棍、石子就像武器,打在腿上就是一块淤青。
工作人员赶了她几次,老太太不答应也不反驳,满不在乎。
割草机割到哪,她就跟到哪。不能站太久,就找个墙头、长椅坐着看。
机器停下来时,工作人员跟她搭话。看她既不像下楼溜弯儿的,也不像下楼买菜的,就问她下楼干吗?
老太太答:“等我儿子。”
“你儿子去哪了?”
“不知道。”
“你住哪楼啊?”
“我不住这小区。”
“那你是来找儿子的?儿子住这儿?”
“嗯。”
“他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他住几号楼啊?”“给你儿子打电话了吗?”“他手机号多少?”
老太太一概答不上来。
物业师傅好心,看老太太有点糊涂,走路也不便利,就把她带到物业办公室来。
正午太阳地儿,老太太被人半掺半架着,走进物业办公室,还不大乐意。“你们把我弄这来,我儿子回来,我看不到他了。”
物业办公室里,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负责日常事务,统一着制服,藏篮色铅笔裙配白衬衫。
有人找出纸杯,给老太太接了水,老太太气呼呼的,水也不喝。
姑娘问她有没有手机,给儿子打个电话,重复了好几遍,她才掏出手机——居然是最新型号的苹果手机。
姑娘用老太太手机给儿子打了电话,对方再三确认,才相信是真的。嘱咐物业一定看住老太太,别让她离开物业办公室,自己马上就赶回来。
万相宜回来时,尹小航还没到。
她也穿着制服,跟别人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鞋没有鞋跟,是简约的黑色平底船鞋。
她还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异常情况,大步流星走到服务台后面,那里有个工位,上面摆了一台型号老旧的显示器,三台电话占去桌面的2/3。
万相宜走得又热又渴,抄起水杯想喝,又忍了忍,走去饮水机,兑了点热水。
她仰头喝水时,刚才接待老太太的小姑娘往外走,手里攥着一把遮阳伞,边走边说:“万姐,你回来了,那我去转楼。”
万相宜嘴里含着水,对她点点头。
要出门的姑娘又说:“对了,这有个业主家属,要在这等儿子回来。刚跟她儿子通过电话,一会来接,这之前别让她乱跑。”
万相宜看过去。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也在认真看她。
工作日的正午,没什么人来办事,她身边的椅子都是空的。
同事已经走出门,又折返回来,小声对万相宜说:“岁数大了,糊涂。刚才跟着绿化工人来着。”
两人同时认出对方。
老太太灿然一笑:“小宇。”
※※※※※※※
尹小航赶到物业时,老太太在里间沙发里睡得正沉。门口立着一台电风扇,远远地吹着。
里间门开着,尹小航隔着服务台,目光穿过门,先看到老太太白发。
其他姑娘抢先说了句“您好”,他才扫过去,看到统一着装的万相宜。
万相宜站起来,两人相顾无言。
二十几平米的开放式办公室,算上睡觉的老太太、尹小航自己,也才五个人。
没有乱箭般剌来的话筒,没有照相机、摄像机,没有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尹小航见过多少大场面,此刻却失态了。
他没回应其他人的接待。
万相宜朝他招手。他绕过服务台,走到里间门口。
老太太还在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