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国宴设在太极殿,一共九十九席,宦官侍女们来来去去,端着新鲜的瓜果点心,提心吊胆地伺候这帮贵人。
皇帝还没到,主位空缺,底下的各路皇亲随意攀谈,大殿内充斥着各种明争暗斗,夹枪带棒的话像暗器一样飞来飞去。
“和溪公主是先帝幺女,今年不过四岁就胖成这样,哟哟你快瞧瞧,这吃相可真不敢恭维。”
“她娘亲不过是个嫔,能有什么好家教。不就指望着养到成年好找个夫家嫁了么?”
两名贵妇咬着手帕小声议论着。
“十王妃前不久不是刚大病初愈,怎生又一脸病相,你看她头上的簪子,还是去年的款式,老掉牙了。”
“今日沈大人和夫人怎生没来,沈贵人可是他们长女。”
“名不副实的贵人,是我我也不愿来,多丢人。”
皇亲命妇们坐在一起,男子们坐在另一处,中间隔着一方高台,上有舞姬和乐师鼓瑟助兴。
秦王妃是一众命妇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她的丈夫是先帝胞弟,也就是嵇玄的皇叔,因此坐的位置也最靠前。
秦王妃从一小太监手中拿过茶盏,才刚沾到嘴唇,就一挥手全丢了出去。
“茶这么烫,你是存心要烫死我吗!”
茶水泼了小太监一身,他连忙跪地磕头:“王妃饶命,奴才该死!”
秦王妃冷哼一声,“真晦气。”
附近几名命妇看过来,对着这出闹剧指指点点。
这时坐在秦王妃身旁的一位年轻女子开口劝道:“姨母莫气,这等下贱奴才,犯不着您为他气伤身子,再说一会晚宴就要开始了,让皇上看到了不好。”
“就你,还不快下去!”
“谢王妃,谢小姐,奴才告退。”那浑身湿透狼狈的小太监垂头爬起来,还不忘捎走地上的碎瓷片。
秦王妃拍了拍身侧女子的手背:“雪桃,还是你心善大度。”
丁雪桃抿了抿唇,作出一派端庄贤淑的样子。她身为武义大将军之女,本不该来参加皇家晚宴,只不过沾了秦王妃姨母的光,才能坐在这里。
丁雪桃的眼波飞向四周,暗暗寻找嵇耀的位置,一回头,碰巧看见女眷宾客里一众熟悉面孔。
文常殿大学士之女闵茹、忠勇侯千金赵兰……一帮和皇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们怎么都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高门贵女们暗自较劲,有意无意比着谁的衣裳首饰更昂贵、搭配更美丽。此时只闻一声珠帘的叮咚脆响,一道倩影在宫女簇拥下,莲步轻移走入大厅。
众宾客寂静了一瞬。
顾逢锦今日盛装打扮,穿一件竖领对襟的凤鸾云肩短袄,下配织金龙襕妆花绸裙,一步一动间,衣裙上的金线绣花和凤钗步摇隐有联动,衬得乌发如云、眉目如画。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下是太极殿光可鉴人的地砖,面前是那些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视线,他们注视她的眼神,令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从前。
过去她被推下城楼的时候——这些人也是差不多的眼神。
顾逢锦站在那里不动,一帮宾客面对这年幼、低调的太后,竟然也都不出声了,无人请安,更无人反应,大殿内隐隐弥漫出尴尬的气氛。
此时,身后忽然走出一人,执起了她的右手。
顾逢锦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嵇玄。
“皇上?”
他今日也是一身庄重正式的礼服打扮,额前冕旒晃动,遮住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也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嵇玄轻轻点了点头,以搀扶的姿势握住她右手,低声道:“走吧。”
顾逢锦感受到手上的热度,跟随他的方向往前走去,台下皇亲国戚们的视线被嵇玄挡住,等到两人终于走到最上方的主位时,底下众人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纷纷低头朝拜。
“恭迎陛下太后,吾皇万安,太后娘娘金安。”
顾逢锦无视一众打量的目光,端端正正坐于皇太后的位置上,双手拢袖交叠,目不斜视,和过去人们印象里的胆小怯懦大相径庭。
命妇那边已经炸了锅了。
丁雪桃脸色难看:“这种活动她不是从来不露面的么,今日怎么还……”
她才不会承认,区区一个顾逢锦竟然把她比下去了!
“你们看太后身上的衣裳,我看像是南邦国进献的云霞明锦,那绣功我断不会认错。”
“还有那副金凤头面,我可没见过那么大、成色还那么好的宝石。”
“啊,她手上戴的蜜蜡佛珠不会是……之前秦王妃送了大佛寺一万银都没弄到吧?”
各种探究、审视的眼神在顾逢锦身上打转。
因为皇帝和太后的主位在高台上,借着位置优势,她可以轻而易举看清大殿内的情况。
高台下方是一排不起眼的位置,那里安置着后宫里四位有名分的嫔妃。因为陈美人称病没来,现在那里就只坐着三名贵人。她们都是普通打扮,只顾低头喝茶吃菜,唯恐别人多给予一眼目光,惜命的很。
比起这些嫔妃,倒是底下坐着的各路皇亲,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的一帮未婚女子更扎眼了。
顾逢锦一一看过那些女人,唇角勾起冷笑。
闵茹、丁雪桃、赵兰……嵇耀的红颜知己们,可算是来了个齐全。
“四皇子殿下到——”这时门口的小黄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惊动了大殿内的一些人。
嵇玄登基不久,刚刚平复五皇子嵇岚的叛乱,又斩杀了好几位皇子,剩下的那些兄弟封号都未定,就还是按着从前的位序来叫。
顾逢锦听到开门的声音,两只手揪紧了衣摆,她得拼命地呼吸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出去用水果刀扎死他。
“臣弟参见皇上……太后娘娘。”那人已经到了高台下,他穿一身合体的蟒袍,脚蹬云纹靴,金冠束发,身姿颀长。
嵇耀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隐在冕旒后他看不清楚,但一旁的顾逢锦他是看得见的。
一段时间不见,她怎么……
变好看了许多?
从前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清秀天真,在一众娇艳美人里也算是小花一朵,如今她盛装打扮坐在那里,美得像天边璀璨的朝霞。
才十六岁的姑娘,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被她那双星光一般的眼眸“深情”瞧着,嵇耀不由怀疑,那些背地里谋算、害得他损失惨重的事怎么可能会是她做的呢?
见二人“四目相对”、“眉目传情”,嵇玄坐在一边,双手掐紧了御座扶手,只觉得胸口被块大石头堵住了,闷闷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