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日,从辰时到晌午朱雀大街上报讯的快马一批接一批,都是往各家氏族内通报的。
晌午过后,秋闱放榜的消息便终于公布了。朝廷放了偌大一面桂榜,张贴于街面,昭告天下。今秋入闱者共计三百二十七人,高中桂榜者则只有八十二。余下那些,或没有名次,或是得了个闲散名头。
真正能够入仕为官的,也不过这八十二人罢了!
程怀憬一直坐在饮虹楼内,左右手互搏,执黑白棋子厮杀。他知道今科他必定在八十二人之内,只是到底位置是什么,他不能预料。
总之,应当在前三甲。
他该做的,都做了。该交游的人,也得打点过了。眼下所需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绮窗下,等待最终那一刻尘埃落定。
十四郎早就出去打探的清楚明白,此刻推开门,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道:“阿淮,你在魁首。”
棋子叮一声坠入棋盘。
程怀憬抬起头,衣袖拂乱了盘面上的玉石棋子,桃花眼底瞳仁剧烈微缩。片刻后,他张开两片颤抖的殷红薄唇。
“……当真?”
“千真万确!”十四郎说着抿了抿唇,又道:“我瞧了十遍!仔仔细细!今科桂榜上挂的魁首当真是阿淮你!”
程怀憬霍然起身。他大张着手,鼻翼微耸,像是心头那口气怎么都呼不出来。最后喘了半天,突然仰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
十四郎也跟着他笑。“恭喜你,阿淮!”
程怀憬浑似不觉。他仰头,一直笑到眼底泛出了泪花。果真不错!前世他便知旻皇后这个女人虽身在深宫,但是心中却有着家国黎民。
他笔锋那样尖锐激烈,到底还是入了中宫那位旻皇后的青眼!
程怀憬笑声渐渐嘶哑。
但他依然在笑,笑声渐渐似悲嚎。
“阿淮!”十四郎眼神转为惊恐,大步上前,强行将人按入怀内。“阿淮你不须这样!该你的,就该你得!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的荣耀!”
程怀憬仰面伏于十四郎瘦硬的怀抱内,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花。
半晌,他摇头笑了一声。
“阿四,你不懂!”
前世他至死都是一介白衣,无人信他,亦无人用他。学成文武艺,到得最后,尸骸暴于街头,无人替他收尸。
他从没能得到过荣耀。
于是程怀憬又笑出了声。“阿四,终有一日,我必将夺下这世间最高枝上的繁花!然后,再狠狠地掷于地上,我要……碾碎它们!”
**
九月十五日,黄昏。
天空突然间灿然布满了红霞。十四郎隔着层鲛绡觑见,诧异挑眉,然后哗啦一声将窗户彻底打开。
外头的霞光连同日落余晖倾泻而入,照的一身褒衣玉带的程怀憬越发煌煌赫赫,整个人光芒夺目。
“怎么了?”
程怀憬理好衣服褶皱,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问道。
“阿淮,”十四郎微有些踟蹰。“今日这天,有异象!”
“你还会算这个?”程怀憬唇角轻勾。
“当日在神龙山,师父曾经教过些许卜算。”
程怀憬扬眉,朝窗外睇了一眼。
“东南角红中现了金紫,怕是……”
“红霞,那不是祥瑞嘛!”程怀憬含笑截断他,然后又摇了摇头。“今日宫中有鹿鸣宴,不须想太多!你且送我去宫门口候着吧!”
“……好!”
十四郎抿唇,到底咽下了后头喉间未尽的话语。
**
酉初。
自九月初九登高后,程怀憬与各家士子都约好,鹿鸣宴这日须得各自乘自家马车前去,到时在宫门口角门处汇合。
十四郎早就雇了辆马车,又特地从程怀憬自河间带来的包裹中取出程氏家族的族徽挂上。虽然是雇来的车,却也布置的精美。
程怀憬走到马车前停住脚步,然后带笑叹了一声,道:“不须弄这些名头!”
“要的!”
十四郎却异常坚持。“阿淮,今日其余众人想必都挂了族徽。我们虽然为了不打眼,没在此处置办家业,但是今日这些该有的行头,一个都不能少!”
程怀憬侧目而笑。“弄这些虚头,倒不如用你私藏的月城主那辆黄金车。”
十四郎手下一顿,抬头认真地道:“要换嘛?”
“呆子!”
程怀憬大笑。
**
一盏茶后。
十四郎整整齐齐地布置妥当,抬手扶程怀憬上车。程氏族徽级赫然是一头玄黑色振翅飞舞的雄鹰,鹰嘴里衔着枚铁环。
程怀憬目光落在那枚铁环,雄鹰眼眸凶狠,颇似那个去了博陵的人。
那个人……呵!
程怀憬薄唇微掀,冷冷地笑了笑。然后抬脚进入马车,将帘子放下。
“走吧!去未央宫!”
十四郎坐在马车前杠,对车夫说了声。“去未央宫外,东角门!”
“好嘞——!”
马车夫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啪!扬鞭。
骏马拉着车,一路疾驰而去。
沿途处处皆是张灯结彩。从饮虹楼出来后就不断见到有人在街上放天灯。暮色渐深时,满城天灯飘着,与红霞落日相映生辉。
马车内斜插着一支黄灿灿的菊,花蕊繁复,从金红色蕊心内吐出几缕幽香。
程怀憬斜倚车壁,目光微阖,唇边笑意越发地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