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盼着这人放过他,但如今他当真从燕王府中逃脱了,秦肃也不再追,不知为何他心中又异常烦闷。
“再行三日,便到长安城了。”十四郎一手牵马,背后负着长剑,淡淡地对他道。
两人行走在热闹的集市间,程怀憬换了一身士子服,巾帻下鸦发飘摇。端的是,神仙般俊秀人物!十四郎在后头给他牵马,倒像是他的马夫。
程怀憬回头笑道:“阿四,你怎地又走到后头去了?”
十四郎忙忙地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同行。“如此,可行了?”
“对,就是这样!乖阿四!”程怀憬笑着看了他一眼。
十四郎一瞬间脸皮微红,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到底又咽回去了。
又行了约盏茶功夫,出了市集,在西街一条巷子內寻到河间学馆。
“我先去这里点个卯。”程怀憬停下脚步,对十四郎道:“顺便会会同乡。”
“好!”十四郎点头。“我在知轩斋等你,替你买齐文房四宝。”
程怀憬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递给十四郎。十四郎皱眉,还不及反驳,蓦地被程怀憬覆住手背。
“这是替我置办行头,得我自个儿掏钱。”程怀憬眯眼笑。“吉利!”
十四郎便紧紧捏住那片金叶子,认认真真地点头应了一声。“好!”
程怀憬目送十四郎转身离开。一袭青灰色细长身影,游鱼般卷入街头巷尾的林叶密荫中。岁月斑驳,然而这人眼下依然鲜活。
程怀憬侧头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一撩袍角,昂首抬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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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学馆里头人声鼎沸,都在讨论如今天下局势。
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士子正愤然道:“北狄年年跨过祁山来打饥荒,听说军饷的亏空还没补齐全!江南那位王爷却要圣主替他大肆操办选妃!当真是荒唐!”
江南那位王爷?江南就秦肃一位王爷!
秦肃什么时候要选妃了?程怀憬支楞起两只耳朵,脚下就像踩了一地钉子,满耳朵风言风语。
另一个士子揎臂攘袖,怒气冲冲地骂道:“那位向来荒唐!据说已经进京了!呵!恐怕他到了长安,就只会找圣主讨要美人,好风流快活吧!”
一语罢,满堂哄笑。
在笑声中又有一个士子索性跳到桌上,对众人道:“眼下秋闱在即,正是要去各处拜谒投帖的时候,那位进京后,长安必定鸡飞狗跳!没得误了各位的锦绣前程!”
“哎呀,李兄说的是!不愧是府学渊源,看事情就是比咱们长远!”
士子们纷纷击节赞叹。
程怀憬垂目微微一笑。果然是眼光长远!这人煽的一手好火!
他注目瞧去,站在桌子上的李姓士子猿背鹤颈,脖子下有块痦子,约二十来岁,说话时爱带点意味深长的笑。
前世没见过这人!
“……那位惯会欺负圣主!”
一个尖利的骂声漏入程怀憬耳中。
随后是更尖锐的一句。“先帝都不在了,要是学生我说,那位的燕王封号早该废了!”
这话说的尖锐,一时没人敢接口。
满堂哄笑声突然停下来,显得格外诡谲。程怀憬从进门后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附和众人的笑声。在一片静寂中,终于有人将视线投向他。
“这位小郎君瞧着面生,第一次来?”
“正是!”程怀憬扯出一丝公文式样的笑容,团团拱了个手。“在下程怀憬!”
“程?是高辛程家,还是河间程家?”
“是河间程家。”程怀憬淡淡地笑道:“见过各位郎君!”
“好说!好说!”
说话间便有几人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眼程怀憬,随即咂舌。“瞧小郎君你这相貌,应当是河西那头的程家嫡子吧?”
程怀憬笑着微微颔首。
“果然!名不虚传!”
李姓士子也被惊动,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近前,含笑点评了一句。“果然生的色若春花,不负姜家四娘当年河间第一美人盛誉!”
这话忒不庄重!
程怀憬皱眉。
姓李的却像毫无所觉,兀自哈哈大笑。
程怀憬母亲姜四娘出身尊贵,只因年少时曾于湖边叫风掀开面纱,引动满堤岸的人都来看她,因此有河间第一美人之称。但对于士族而言,女子称德,只有妾室才以美貌为荣。
程怀憬皱眉,厉声斥道:“这位兄台,对人子,不言其父母过。兄台此言却是要置我程家于何地?!”
姓李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向他笑着施礼道:“某平生最爱美人。今日见到小兄台如此绝色,实在是,情不自禁!”
那声“小兄台”非但没有一丝尊重,反倒咬字古怪,处处透着轻佻。
程怀憬冷笑。“呵!不知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