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突然间沉默下来。秦肃锦袍上熏的龙涎香一丝一缕地往外渗,带着些热汗的气息,径直往程怀憬鼻孔内钻。他竭力想避开这人,又不知从何避起,只觉得眼下的情形,甚是荒唐。
“王爷,”程怀憬低头,拥被靠坐在床头,话语有些凄然。“你既将学生掳至此处,不明不白的,眼下又如此行径,让某今后该如何做人?”
他说完,认真地抬头看了秦肃一眼。
秦肃一愣,慢慢松开手,也认真地看了程怀憬一眼。“先生不喜欢王府?”
“谈不上喜欢,”程怀憬苦笑。“但也由不得学生说不喜欢。不是吗?”
秦肃默默地听他往下说。
程怀憬这次停顿的却有些久。大约又过了十息,才慢慢地道:“王爷贵为皇室子,历来高高在上,怕是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心意。”
“先生的心意是?”
“学生想去长安!今年九月的秋闱……学生想去长安城试一试!”程怀憬大胆地迎向秦肃深沉的目光。“可以吗,王爷?”
秦肃默然良久,神色渐渐的便有些淡了。“这便是先生毕生所求吗?”
“不错!”程怀憬咬牙,凭着股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勇气,孤注一掷道:“学生毕生所求不过如此,期望有朝一日,能为国家匡扶社稷。文能□□,武能定国,这是圣人所教。学生不敢有悖圣人遗训!”
“呵!”秦肃口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随后突然间整个人冷淡下来。“好,便如先生所愿。”
他说完,脸朝着程怀憬往门边倒退了几步,随后却又驻足,看向红罗帐内拥被而坐的程怀憬。突兀地又说了一句。“望先生将来,不会后悔!”
“学生从不敢言悔。”程怀憬语气淡然。
“好,如此看来,的确是孤莽撞了!”秦肃冷笑一声。“先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一并告与府内冷松先生。冷松先生自会帮先生置办行李,待先生腿脚好了,便安排车马送先生去长安应试!”
这人……说风就是雨!上一刻还与他暧昧情浓,下一刻突然就搬出冷松先生,要赶他走。程怀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话里的真假。
前世秦肃并不曾这样喜怒无常。又或者,对待其他人有过,对他从不曾这般!他心头涌起一阵陌生的酸。
如今一切重新来过,他于秦肃而言,也是一个“其他人”了。
程怀憬努力按捺下心口微酸,垂下眼皮笑了笑。“多谢王爷成全!”
“不谢!”秦肃冷笑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这一次,燕王走的大步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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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一出门,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猛踹。门口守着的两个仆童不敢吱声,只扑通跪地,俯首在地上瑟瑟发抖。
“让你们好生守着!”秦肃勃然大怒道:“怎地他腿上还是肿起这么高?那个郭大夫呢?到底会不会治?!”
“回,回王爷……”先前在场的那个仆童抖着嗓子答道:“先前小郭大夫敷药的时候,阿奴亲眼见他替里头这位先生上药的!说是、说是须将养半个月才能走动。”
“呵!半个月!”秦肃愤愤地一脚踹在院内石凳上。石凳立刻掀飞了一层,半只脚印赫然留在石头内,宛然分明。
“传孤的话下去,这半个月,谁都不许来这间小院!”
“是,奴才们知道了!”
“尤其是府里头的冷松先生!”
两个仆童连连应声,道是知晓了。
秦肃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回头看向安安静静的院内三间屋,鼻孔内喷出两道粗气。
“府內一切事务,不许惊动了他!”
“是,王爷!”
秦肃又冷笑一声,收回目光,然后一掸袍袖上灰尘,这次当真走了。
程怀憬一瘸一拐地挪到小轩窗下,手扶着窗棂,将一切看在眼底,只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默然半晌,放下窗前半卷的竹帘,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
他小心用小指指甲剔开一条细缝,沿着缝隙口倒出些药粉撒在窗户根子底下。
药粉是淡青色,烟雾一般。撒下去后不过数息,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他知道,十四郎会找到他,就像一条蛇会循着来时路再蜿蜒游回去那般。无论他去了哪里,只须身上携带这个药粉,十四郎终会循着药粉寻到他的下落。
程怀憬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收拾好纸封,重又贴身纳入怀中藏好。然后看了眼室内陈设,笑了笑。
他来时一无所有,走了,想必那人也不会再想起他。
王府内谋士如云,更兼莺燕成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留在这里,没意思。
程怀憬点了支烛,然后就着室内那一点烛火,左手和右手开始下盲棋。
第一子落位,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