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宫修葺完工了。
萧迟登基后,开了年,便开始修葺宫室。
这个大家都修的,设过灵陈过棺的地方,先帝妃嫔搬迁后的内廷,但凡新帝登基,总或大或小要修葺一番,以示一朝新天子,一朝新气象。
萧迟没有妃嫔,内廷诸宫室没修,前朝御花园适当收拾一下,重点只修了紫宸宫和长秋宫。
他顺势修大庆宫。
这其实挺稀奇的,皇帝就一个光杆皇后,看样子将来也不会有多少妃嫔的,内廷都住不满,还修东苑?这难道是想加个御花园吗?
不过这修缮东苑,用的是内帑。
内帑出自皇帝本人的私库,这个和国库没关系的,于是朝臣们稀奇一下也就过去了。
大庆宫大修,历时长达一年有余,修缮终于告成。
永乾二年,又一年早春的二月,柳条发芽,草长莺飞,阳光洒在犹待润意的御河两岸,暖洋洋的。
挑了一个大好晴天,萧迟携妻儿登辇,亲自去察看修缮好的大庆宫。
一家三口,就坐一辇。
明黄帷幕迎风轻扬,宽大的御辇上,萧迟直接躺在御座上,胸腹位置趴了个胖娃娃,正伸手揪着他的衣领子玩耍。
头顶三绺柔软乌发,不过今天戴了帽子给遮住了。白皙小脸蛋儿胖嘟嘟的,他能吃能睡,一身奶膘嫩生生,是有点儿胖,不过十分灵活,他不大爱这个帽子,玩儿他爹衣领子一会,就伸手去头顶揪。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的,今天穿了一身红彤彤的,和年画里的抱鲤娃娃似的。
揪不下来,他就不高兴了,改趴为坐,盘着小胖腿坐在他爹的肚子上,揪揪揪。
还是揪不下来,小家伙撅了撅嘴,就要哭了。
萧迟忙哄道:“乖,狸儿不哭。”
“这个帽子不能脱,今儿出门呢,脱了会冷的。”
他按住被儿子扯歪的帽子,扶正,捉着小家伙的胖手丫讲道理。
小胖子大名萧旻,乳名狸儿,很聪明的一个小家伙,这么小点儿就很会看大人眼色了,见父皇力道轻柔却很坚持的,母亲回头盯着他,没好气:“再不听话就不和你来了啊。”
他就闭嘴了,含了两泡眼泪,十分委屈看了他爹一眼,心疼得萧迟,“好了,我们不是没脱吗?”
“你别这么凶说他。”
萧迟翻身坐起,举着儿子玩抛高高的游戏,小胖子一下子就高兴了,咯咯咯笑声清脆。
玩高兴了,搂着他爹的脖子,又瞄他娘。
“这家伙!”
裴月明绷不住笑了,这机灵鬼,她伸手把孩子接过来,摸摸他的小脑袋,又撩起帘子:“今天出门知道不知道,不能脱小帽子哦。”
早春大晴,还是有点儿凉的,敢带他出门了,但裹好了也是必须的。
狸儿长得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出门,往帘外一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
“啊,啊啊!”
“这个是宫墙,是红色的,那个是门,……这个是柳树,这个是河,有水见不见到?……”
小胖子目不暇接,裴月明柔声笑语,萧迟俯身展臂,微笑将这母子两个都搂在怀里。
......
一家三口,边走边看,御辇擦过御花园,穿过一里夹道长街,抵达东苑。
裴月明眼前一亮。
午后的阳光下,宫殿巍峨,朱墙金顶,琉璃瓦折射出耀目光辉。
阔大的汉白玉广场一扫之前的陈旧黯淡,杂草和青苔尽数清理干净,地面栏杆洁白光润,须弥座台基焕然一新。
金色耀目,红色浓烈,白色厚阔,重檐飞脊气势恢宏,金色的艳阳笼罩下,这座历经数百载的古老宫殿终于重新焕发光彩。
御辇停在广阳殿的陛阶下,三人下了辇。裴月明仰头看去,蓝底匾额,鎏金的三个大字“广阳殿”映着日光,亮得有些刺眼了。
萧迟一手抱着小胖子,一手牵着裴月明,他侧头微笑说:“上去看看?”
“嗯!”
裴月明兴致勃勃。
登上陛阶,重新看朱漆庑廊。
摸了摸巨大的廊柱,还记得她上次碰的时候,一块块褪色朱漆还掉了她一手背。现在旧漆已经全部铲下来了,重新刷过一片了,新簇簇的,还能嗅到一点点新漆的味道。
萧迟说:“等过一阵子,通通风才能用。”
正好,他处理好前朝的事。
裴月明侧头,嫣然一笑。
萧迟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她。
拢拢儿子的小披风,两人手牵着手,从广阳殿一路往后看过去。
广阳殿内外整饰一新,厚厚的猩猩绒地毯,紫檀木桌椅案床,椅搭帐缦笔墨纸砚,连书房也已经布置好了,就是书架有点空,回头布置上就可以了。
出了广阳殿,一路往外,需要用到的主要宫殿都修整一新,至于其余的,翻新一下外面就可以了。
整齐平正,再次来到连同大花园的内金水河,芳草萋萋,河水清凌凌的。
春光里,已与两仪宫无异了。
……
萧迟和裴月明都很满意。
大庆宫修缮完毕,重开可以提上日程了。
实际,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萧迟一直在为此准备着。
他朝上朝下,日常言语中多提及太.祖,十分推崇,且又重置了好几个太.祖时期不错的规制。
登基一年多的时间,萧迟皇威极盛,立足稳稳,早已将朝纲军政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是个强势性格,经过这么长的磨合期,朝臣也早已经适应了。
铺垫已经完成了。
永乾二年三月初一,大朝,萧迟宣布重开大庆宫。
满朝哗然。
如同滚水下了油锅,错愕过后,朝中激烈反对!
“陛下,陛下三思啊!!”
“大庆宫早已封禁多年,乃仁宗御旨废之,此乃祖制啊祖制!陛下!!”
声嘶力竭,不管是三朝老臣,抑或宗室亲贵,还是言官御史,甚至原本就是宁王党的许多人,统统激烈反对。
萧迟冷哼一声:“祖制?”
“大庆宫乃太.祖下旨修建,汝等说说,太.祖圣谕难道就不是祖制不成?!”
一噎。
底下跳得更高,颜琼高声:“殷后巾帼不让须眉,辅太.祖建国有大功,又岂是一般二般人可比拟的?!”
“对!”
“就是!!”
“陛下请三思!!!”
萧迟立即反驳:“裴氏泗州追查漕粮,江南平叛屡建功勋,才干眼界,并不逊于殷后!”
他冷笑:“换了堂下诸位,恐怕也未必能人人如此。”
为了铺垫今天,当时处理江南谋逆案的时候,萧迟没有刻意捂消息,反而刻意往外宣扬,大家都知道。
也因此,许多人都知旧时宁王妃有参与外事的。
但知道归知道,一码归一码,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断断不可!”
“陛下,请听老臣一言啊!”
更有情绪激昂者,面红耳赤高喊,若陛下坚持如此,臣等唯有死谏!
萧迟勃然大怒,他岂是能被此等行径要挟住的?
“来人,叉出去!!”
他不是先帝,那一点二点的虚名,他就根本不在意。
若盛世大兴,难道后世还说他昏君庸主吗?
萧迟大怒之下,毫不犹豫让御前禁军将人叉出去,“不能为君王分忧,只会死谏胁迫,此等庸才,又岂能胜任御史之职?!”
他当朝就将此人官职撸了,连贬五级扔到太仆寺当小吏养马去,想撞死,撞给马看吧!
这么一下子,朝中一寂。
“朕意已决,汝等不必多说!”
“退朝!”
萧迟一拂衣袖,直接起身。
……
晴了好些天,春雨下来了,惠风和缓,淅淅沥沥,自紫宸殿檐角滴答淌下。
段至诚收了油纸伞,交给小太监,小文子已经迎上来,拱了拱手笑道:“段伯爷来了?”
昔日的宁王府小太监,如今已是紫宸殿御前副总管了,段至诚也不能怠慢了对方,微微抱拳还了一礼,小文子忙侧身避过,段至诚问:“陛下可在?”
“在,伯爷稍等。”
小文子立马入内通传,几乎马上就出来了,“陛下请伯爷。”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舅舅快起!”
萧迟手里抱着狸儿,叫王鉴,王鉴立马去扶,将行礼到一半的段至诚扶起。
萧迟有点埋怨:“舅舅何必多礼?”
说多少次,私底下不用这般拘礼了,可段至诚就是不听。
叫起段至诚后,萧迟示意:“舅舅快坐吧。”
他一时也顾不上太多,怀里的儿子正扁嘴要哭,他忙低头哄着。
“别哭,很快就好了,狸儿听话。”
狸儿最近开始出牙,有点低烧。小家伙不舒服,闹人得紧,也黏人得紧,除了爹娘,连乳母也不爱给抱。
段至诚谢了恩,这才坐下。
萧迟态度是和旧时一样的,只是他却恭敬了许多,君臣之别,总是需要放在心上的。
小太监捧了茶来,段至诚端起,看了萧迟那边一眼,他也不知怎么说了。
哪有男人干这个的。
抱孙不抱子,虽说私下抱抱的不是没有,但看萧迟这个娴熟程度,显然他不是偶尔的。
段至诚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劝不是没劝过,可萧迟不以为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段至诚也只好闭上嘴巴了。
唯有安慰自己,还好,好歹只要自己这小撮人知道。
萧迟哄着儿子,很熟练轻晃着,直到狸儿哼哼唧唧渐渐睡着了,这才叫来乳母,小心交给她。
“舅舅等久了。”
“陛下言重,才多大会功夫?”
把孩子抱进去了,接着两人就说起正事了。
这趟段至诚来,其实也是要劝说萧迟的。
有关大庆宫。
他也持反对意见,并且深觉不妥,来之前左思右想,忖度过多次该如何打消萧迟的念头。
“陛下,大庆宫一事,还要三思。您……”
“舅舅!”
萧迟直接打断了,“舅舅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其实段至诚不来,萧迟也是要找他的。
重开大庆宫,阻力重重。
别看他雷厉风行黜免了一个人,瞬间把朝臣往下一压,貌似是占据上风。
但其实只是一时的。
他总不能把所有人都黜免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把朝臣压下去,即便他强硬推行了,后续也会困难重重的。
所以他需要先把这些反对声音压下去,最起码不能让朝中情绪继续这么激烈。得出现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者,来化解目前几乎一面倒的局面。
萧迟直接开口让段至诚帮忙了,因为他从不把舅舅当外人。
段至诚也不能主动去当这个外人。
于是他立马就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就他本人而言,他是绝不赞成重来这个大庆宫的,他甚至本来决心要劝萧迟打消念头的。
可现在萧迟这么一开口。
段家是皇帝母家,一门荣耀,段至诚简在帝心,萧迟对外祖母舅舅们的态度从未改变过。
可以预见,永城公府将会在本朝达到顶峰,并且至少再鼎盛一朝。
萧迟不和母家和舅舅生分,段至诚又不是脑子不好,他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当这个外人,和皇帝外甥生隔阂的。
“舅舅还不知她么?”
“她也不是个有什么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