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街口有一家路边小摊,摊主在卖些汤面、混沌、卷饼等食物,铁锅里滚滚的汤冒着热气腾腾的烟,给寒夜增添了少许温暖。
方灵轻看着所有食物都想尝上一尝,只怕都要了又吃不完,犹豫半晌不知选择哪个好,突然灵机一动,全都只来了一份,打算与危兰分食。两人同坐于小方桌边上,她托着下巴端详对面已沉默了许久的少女,忍不住道:“你又没有对不起姚宽,你为什么要愧疚呢?”
危兰一怔,有些意外对方竟然看得出自己此刻的心思,笑道:“我当然没有对不起他。只是……他说的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
她停顿了有少顷,目光望向长街前方浓雾,轻轻叹道:“你知道吗?我从前行走江湖,常常见到官宦权贵家的纨绔子弟,就比如,严彬那种人。我一直很是看不起、很是厌恶他们。可就在刚刚,我才忽然发现,原来我和他们也算是同一类人。”
眼见方灵轻的眼睛露出惊讶,想要反驳,她又缓缓地摇了摇头,用微笑阻止了对方说话。
旋即,她再接着道:“我自认从未用手中权力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是,有些权力天生就在我手中,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一句话让一个普通门派从此不再存在于江湖之中。而就算我什么都不去做,我也注定与普通人不同。严彬是权贵,我又何尝不是?”
方灵轻道:“就因为姚宽一番话,你就想了这么多吗?”
危兰道:“是他的话让我回忆起很多事。”她伸出素腕在桌上,手中握着一枚铁制令牌。
令牌上用隶书刻着一个“侠”字。
“我听说,庐州的繁园,除却盛日佳节,在其他日子里都是不许普通百姓进入的。但官宦人家的子弟可以。而我,也可以。拥有这枚令牌的人都可以。我从前都习以为常,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只是其中一件事,一件小事。而在她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类似的事还有太多太多。
但凭什么呢?
为天下江湖做出大贡献的是两百余年前的危家祖辈,而并非自己,凭什么自己能够享受这些特权?
难道这枚令牌上的“侠”字就是代表你天生高贵的身份吗?
这些她以前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事,如今一旦说明,如何会不在她心中引起震动?
冷雾仍在空中漂浮,与铁锅里冒出来的热烟相纠缠。邻桌有两名身着裋褐的客人正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谈论今日这一天干活的劳累,不知怎么的说起前些日子在某出杂剧里看到的江湖故事,便道若有朝一日自己能捡到一本绝世的武功秘籍,练成绝世的武艺,就到江湖中自在逍遥去,再也不用每日辛苦干活还常常遭人冷眼欺辱,那该多好。
而小摊的摊主则在这时给危兰与方灵轻端来了汤面、混沌、卷饼,热气遂往她们脸上扑。
方灵轻本来饿得不行,也馋得不行,这会儿却继续托着腮没动。
危兰将所有食物分成两份,问道:“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方灵轻不答,待这阵热气渐渐散去以后,她又能看清危兰的面容之时,忽问道:“那又怎么样啊?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尽管造极峰是江湖正道人人唾弃的魔教,但方灵轻在造极峰内部同样是天生高贵的存在。
只要她一句话,她可以决定屏翳堂中方索寥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她也始终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即使到现在,她仍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她问了——就像昨夜在回春堂医馆里,她询问危兰“什么是侠义”那样,问得相当认真。
而昨夜,危兰没有能回答得了她,这时却道:“我只是出生幸运罢了。若我并非危门子弟,而是青虹派门人……又或者,若我有朋友是青虹派门人……”
庙堂里有许多惨遭奸官污吏残害的忠良君子,危兰是知道的。可是江湖里又有多少根本遇不到白行的青虹派,她是第一次思索。
就在危兰沉思这些事的同时,方灵轻的脑海中也倏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在多年以前,造极峰主权九寒还未失踪之时,方索寥奉命完成一件任务,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的确是一个算不上什么的小小错误,偏偏赶上权九寒心情不佳,因此受到重罚。那时方灵轻年纪尚幼,虽自小就被告知峰主的一切命令都是必须遵守的真理,心里也还是颇不服气。
是以此刻,她突然发觉,好像危兰这番话倒似乎有些道理?
“就算如此,你和严彬还是不一样。就算你们的身份差不多,你们还是两个人。”方灵轻笑道,“我讨厌他,但挺喜欢你。”
危兰一下子笑了:“谢谢。”又柔声问:“我可以叫你灵轻吗?”
方灵轻也笑道:“当然可以。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叫我轻轻。我爹娘都是这么叫我的。”
危兰道:“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当时你为什么要将你的真名告诉我?”
有关屏翳堂少主的种种信息,包括她的真名与容貌,一直以来是侠道盟极想要了解、却很难查的。在昨夜,她们还是敌对关系,危兰想不通,明明那时方灵轻可以随便编一个假名来应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