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温柔的亲了口小婴儿的额头,拖在臂弯里颠了又颠,看着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儿,她的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了她的四弟顾偃。
她的四弟曾经那么出色,又那么骄傲。
聪明果敢,文武双全。
她的四弟本该是这大周王朝下最出众,最能干的亲王。
他本该是他七弟顾修的左膀右臂,本该同他七弟一起建功立业,手足同心的。
在顾偃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韩贵妃母亲从来都不许他和顾锦这些兄弟姐妹太亲近,更不准他和母后还有尚未离宫的云母妃说一句话。
父皇常说,她四弟是永熙元年生人,人品贵重,所以要格外用功。
多少次她带着顾攸玩耍,顾偃都抱着一本启蒙书眼巴巴的看着。韩贵妃与韩明一面将他四弟教得不可一世,一面又断送了他本该有的手足亲情。
十一岁那年,她带着顾攸在宫中放风筝。顾攸手里风筝断了线,落在了树上。年幼的顾攸当时就哭闹着不依不饶,跟随的乳母太监谁也哄不住。
途径此地的顾偃二话没说就爬到了树上,即便自己也吓得脸色苍白,还是拼尽全力的帮顾攸这个幼弟拿回了风筝。
听说那天晚上,韩贵妃没有让顾偃用膳。三天后顾攸就害了天花,差一点就没活下来。
顾锦不忍再想顾偃幼年时的事情。可又忍不住联想,如果今日他还在,初为人父的他该有多高兴呢?
他一定会骄傲的挺着胸膛,像打了胜仗一样抱着这个孩子跑来给她看,对她说:“长姐,你看偃儿有儿子了!你瞧他生的多漂亮啊!还会笑呢!”
只可惜,他走了。
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有留住他。
他成全了自己的弟弟,成全了这个天下,他把所有的骂名都终结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公主殿下,不好了。”一个小侍女从产房中跑了出来,语气急慌乱急切:“王妃产后见了大红,却不肯服药,也不肯让人止血,您快进去劝一劝啊。”
顾锦收拾了心情,抱着孩子快步走进了产房,坐在了张氏的床边,低声唤着张氏的闺名:“珠珠,怎么好端端的不肯吃药?不吃药,身子怎么会好起来呢?”
张氏虚弱的摇摇头,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被痛出来的虚汗都打透了,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上却没有力气整理,整个人都好似被掏空了一般,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让人心碎的话来:“长姐,求求你,放我走吧。”
叫喊了一夜的张氏,声音嘶哑,短短的一句话张氏的眼圈儿也随之通红了起来:“长姐,我当真太想念王爷了...求求你了...让珠珠走吧...”
顾锦伸手抚去了张氏额前的汗珠,双眼不自觉的也跟着模糊了起来:“长姐知道你想着王爷。可是你若走了,这孩子可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了父亲,你还想让他也没有母亲么?”说着,顾锦将怀中的襁褓朝床榻上的张氏凑了凑。
大约是母子天性,襁褓中的小婴儿无意识的将脸贴到了张氏的脸上,无意识的摩擦着。
张氏咬着牙,强忍着别过头去,不肯去看那凑到她身边的孩子。
她知道,她只要看了那孩子一眼她一定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了:“长姐,你别怪我。他是我替王爷留在这世上的骨肉,我的心,早就随王爷去了,早就去了...”
张氏的哽咽,让顾锦不得不又将孩子抱回了自己怀中:“你说你要追随王爷而去,可是这孩子怎么办?将来谁来照顾他?你把他带到这世上一遭,难道就要这样轻易舍弃他么?!”
“长姐。”张氏撑起身子抓住了顾锦的衣袖,下身处温热的血液渐渐涌流,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但是为了自己新生的儿子,她还是拼尽全力的恳求着:“你会照顾他的对不对?你一定会照顾他的对不对?你是他的亲姑姑,你待珠珠那么好,待王爷那么好,也一定会待我们的孩子好对不对?珠珠求你了,替珠珠照顾他,好不好?自从王爷走后,我不止一次的梦到他,梦到他一个人在那世里又冷,又寂寞,我好想去陪着他,好想去陪着他....”
这些日子,顾锦的无微不至,让张氏愈发安心能将孩子托付到顾锦手上。顾锦她温柔,慈爱,纯然真挚。
她知道,顾锦是皇帝和宁王最看重的手足,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会顾及着顾锦的面子,同样会善待这个孩子。
只要有顾锦在一日,这个孩子就会平安一日,比跟着她这个守寡的生母要强得多。
顾锦拥着那孩子,只觉心痛如绞。
就算没有张氏这句话,她也一定会看护好这个孩子,毕竟这是她四弟顾偃的孩子。
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珠珠,你累了是吧?”顾锦温柔的将张氏扶着躺回了床榻:“累了就歇歇,长姐会好好照看这个孩子的。”
张氏欣慰的扬起嘴角,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长姐,等珠珠睡着以后,你让人给珠珠沐浴更衣,再画些脂粉吧。珠珠想穿那件宁王妃妹妹送来的鹅黄苏绣...王爷说过...我的肤色白...穿浅颜色的...好看...”
“好。”顾锦颠了颠怀中的孩子,温柔的给张氏掩好了被子,身后的几个贴身侍女见状都忍不住跪地哀哭。听闻哭声的顾锦,神色倒平定了许多:“通报潞国公府,珹王妃薨逝,请君王拟旨传令礼部备办丧仪吧。”
黄昏之时,潞国公张业赶到珹王府中,守着女儿的尸身老泪纵横。
张氏静静的躺在那里,穿着鹅黄色的苏绣宫装,淡淡的脂粉掩盖了生前灰白的脸色,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就好似睡着了一般。
其实在成亲之前,张氏根本没有见过顾偃的面。
但是在顾偃掀开盖头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了眼前的少年。
她并不知做人妻子该是怎样的。她嘴笨,学不会宁王妃那样的左右逢源,更没有宁王妃干练又懂得持家。顾偃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她。她办不好事情被韩贵妃责罚,顾偃还会陪着她一起抄写女训到深夜,然后再揉着她抄痛的手腕,告诉她今后办事要小心些。
在她眼里,顾偃是这世上最好的丈夫。
虽然她的一生并不尽如人意,可她终究没有后悔。
张氏去世的消息传入宫中时,顾修才在纸上拟好了给那新生婴儿取好的名字。
毓诚。
诚字是韩墨初选的,既全了他父亲的封号,又是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这个字,顾修和韩墨初都满意。
元宝带着消息过来时,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还是韩墨初看出了端倪,直言与来报信的元宝说道:“今日是陛下生辰,若是珹王府中之事,你便直接传旨礼部按典仪操办就是了。”
一向伶俐的元宝听了这话也着实发了一愣,心下暗想这位韩太傅怎能如此料事如神?免了他在君王生辰这日报丧的罪过。
“是,奴才明白,这便去办。”说罢,元宝得了恩赦一般,快步从宣政殿的暖阁中退了出去。
元宝走后。
韩墨初拍了拍身边顾修的肩膀若有若无道:“这孩子生在今日可见与陛下有缘,也与臣有缘。今后每年今日让吴姑姑再多加一碗寿面就是了。”
“你一贯知道朕的心思,只是朕没有想到会这样快,朕终究是没有照看好四哥的妻儿。”顾修侧目看着拟名的红笺上的“毓诚”二字,不自觉的叹气:“一个孩子,生来便没有了亲父母。”
“臣也没有亲父母,臣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先生和常如两个人,臣身边连一任血亲都没有。”韩墨初搭在顾修肩头的手又重了几分:“不过,臣从来不曾艳羡能承欢膝下的孩子,因为易先生给臣的疼爱,从来不比亲父母少,所以......”
“你今后还有朕。”顾修脱口而出的话打断了韩墨初接下来的陈词,可是当四目相对,他突如其来的坚定又被那双美丽的眸子轻易瓦解:“朕是说,今后你若是思念父母,朕可以让你与他们建宗祠,立祖庙,只要你想,朕都允准。”
“陛下若是词不达意便不必说了,臣什么都明白。”韩墨初扬唇温笑,如春日暖阳:“不必说,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