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车内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手中持着寿星杖,从车内站了出来。
一向从容淡定的韩墨初第一次瞳孔放大,着实吃了一惊。
眼前这个老者身形高挺,鹤发童颜,眼角处皱纹渐开,双眼炯炯有神,鬓发被一根白玉簪子束得一丝不乱,活脱脱一个老神仙的样子。根本不是他自幼见到的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用瓜藤木簪束发的糟老头子。还当真有几分像是京兆府尹姜篱后堂中供奉的那张画像了。
韩墨初心中默念:莫不是接错人了?
易鶨先生由身边一个小官搀扶着走下了车驾,站在韩墨初身边,一巴掌抽在发愣的韩墨初后脑上:“小兔崽子,别弄的好像不认识先生我了一样。”
韩墨初被抽得向前一倾,瞬间心下大安。眼前这老神仙,确确实实便他那个从来没有一句正经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骑在马上,眼见韩墨初挨了那一巴掌。天底下,能这样抽他韩墨初巴掌的人也就只有这位易鶨老先生了。顾修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易鶨先生,满心觉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教得出他师父韩墨初那样的徒弟。
韩墨初双手搀扶着易鶨先生朝车驾前走,顾修也翻身下马迎了过来朝易先生行礼:“晚辈顾修,见过易鶨先生。”
易鶨先生看了韩墨初一眼,韩墨初温和的点点头。易先生脸上当即便有了笑容,伸手结结实实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嗯,好...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顾修与韩墨初二人一人一侧搀扶着易鶨先生换了暖车,两人同时翻身上马,并肩而行。马背上顾修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韩墨初的后脑,这么多年来他好像还当真没有摸过韩墨初的后脑。也不知道韩墨初的后脑拍一下是什么样的。
“殿下,您要是敢学易先生,臣便保证您往后几日手肿得连筷子也拿不起来。”
顾修脑海中的想法还没有实施,便被韩墨初一句话摔得粉碎。他当真很莫名,韩墨初为什么连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知道,他分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遭人看穿了呢?
“拿筷子,也不必用左手。”顾修挺着身子坐在马背上,小声说道。
“是啊,所以臣的意思是两只手。”韩墨初温柔无比的笑弯了眉眼,从小到大只要韩墨初这样笑,顾修便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掌心处传来一阵一阵的肿痛,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顾修与韩墨初一路护送着易鶨先生的车驾到了荣安亲王老千岁的府邸,二人皆留在上厅喝茶,独有易鶨先生一人在王府一家老小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荣安亲王顾勤的病榻跟前。
易鶨先生将手中的拐杖往旁边一放,坐在了顾勤的床畔上,握住他枯枝一般的手掌轻声道:“小十一,别怕,我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让已经昏睡了将近三天的顾勤浑然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那比记忆中多了些衰老之态的易鶨先生,热泪盈眶道:“先生...先生...十一好想你啊...十一好想你...”
年近九旬的老亲王,揉着浑浊的老眼,抱着易鶨先生的胳膊痛哭起来。一众家人见状,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都抹着眼泪,悄无声息的从屋内退了出去。
“小十一,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四下无人,易鶨先生安抚着顾勤的脊背,一如许多年前在战场上哄着被敌军吓哭的他一样。
“先生,有句话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顾勤抽泣着,艰难的挪动他年老发福,肥胖的身躯:“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好,先生信你。只要小十一说的,先生都相信。”
“先生走的第一年...我皇兄他便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对你有疑心...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立小三子为储君...他知道你不要他了...他不敢见你...这么多年...他都不许我去找你...不许我去寻你...你...你...”顾勤越说越快,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易鶨先生慢慢的顺着他的脊背,让他继续把话说完。
“现在...我要去见我皇兄了...我活着把话都告诉你了...你不要...不要再怪我皇兄了...好不好...好不好?”顾勤扒着易鶨先生的肩膀,似乎是在恳求,恳求得到一个能让他安心闭上双眼的答案。
“好,我不怪他了。”易鶨先生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十一见到他便告诉他,先生不怪他了。”
“那...十一告诉他...十一告诉皇兄...先生不怪他了...先生原谅他了。”老态龙钟的顾勤靠在易鶨先生怀里,脸上的褶皱和眉峰一齐舒展,渐渐的没了气息。
抱着顾勤尚未冰冷的尸身,易鶨先生缓缓的摘下了脸上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英俊漂亮,至多只有二十来往的年纪,与京兆府尹姜篱府中供着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
“小十一啊,你好好睡吧。先生告诉你,先生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你皇兄,更没有不要你和小三子。先生只是不能见你们,不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其实先生走的时候就该告诉你的。你也不要怪先生好么?”
怀中的老人没有了回应,易鶨先生双目轻合,一颗泪珠缓缓落下。
但很快,泪珠干涸在了易鶨先生的脸颊上,他再一次将那张人!皮面具贴和平整,将怀中已逝的人平静的放回了床榻上。
手持拐杖,在屋中轻轻跺了三下。
屋外的亲眷宗族们听了声响,纷纷冲了进来,扑到顾勤的病榻跟前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