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月如往昔皎洁,从不会因世道翻覆而改变。
隋禾清晰地记得自己离开那天是满月,如今却还是满月。想来不是深渊中时间停止,就是已经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节。
离开深渊的时候,他通过光门选择回到045基地。一来045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二来他想看一下父母。
落地点在045基地外的防护林,双脚踩上地面时,隋禾有轻微的眩晕感。原争像有先见之明一样,轻轻扶了一下。
“我没事。”隋禾推开原争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林间清新的空气,这才真正活过来似的,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他打量一番原争,原争还是那副血糊糊的样子,看起来十足凄惨。隋禾视线偏了偏,稍微心软了些,嘴上还是不大客气——他在为自己挽留原争时说出的那几句话难为情:“既然来到了人间,就要学会做人。你这副样子会吓死人的……”
话音未落,原争就瞬间变回了初见时的样子,短发、白衬衫、长裤。除了手、脖子和眼睛上几处遮不住的伤口,现在可以算人模人样了。
隋禾的目光落到原争受伤的左眼,被那明目张胆的伤口蛰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在隐隐作痛:“你眼睛不疼吗?为什么一直不闭上?”
“不疼。”原争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想看着你。”
隋禾欲盖弥彰地迅速转身朝林外走:“这样很吓人,你还是遮起来比较好。”走了几步没听到原争的回应,转头一看,原争的左眼,连带着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都覆盖上了一层黑雾。隋禾卡了一下,原本想说这样太高调了,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又吞了回去。
“你这些伤要多长时间才能好?”隋禾边问边四面观察,很快注意到树林边一辆沉睡在黑暗中的改装越野。
原争说:“很快。”
隋禾“哦”了一声。他现在眼力很好,可以清晰看见十几米外越野中睡着的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孤身露宿,这人怕不是找死?
隋禾刚走到车边,那人就睁开眼睛,看来在沉睡中也很警醒。车里车外视线对上,隋禾没开口,那人眼圈先红了。
隋禾无声叹了口气。
那人折腾半天才打开车门,近乎连滚带爬地下来,没站稳就要扑过来熊抱。隋禾后撤的脚还没抬起,一片黑雾就出现在两人中间。那人深受其害,陡然色变,拿出一把槍指着黑雾。他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随时预备着逃跑,却又顾忌着什么,硬生生逼自己扎根在原地。
这下,就是有重逢的千言万语,也在变故中戛然而止。
隋禾扫了“始作俑者”原争一眼,不轻不重地说:“可以收回去了。”
黑雾缓缓消失。
隋禾清清嗓子,在那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开口:“很久不见,你也不用这样欢迎我吧?半仙?”
半仙程才把槍转向站在隋禾身后的原争:“你快躲开!后面有怪物!”
“没事。”隋禾后退一步,手搭在原争肩上,笑眯眯道,“他不会伤害我。”
程才瞳孔骤缩,槍都快拿不稳了:“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个怪物现在被我收服了。”隋禾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搭在原争肩膀的手顺势往下,勾住原争的指尖。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整个包住。他抽了一下没抽动,干脆牵着原争往程才的方向走。
程才要是有毛,现在应该就炸成了一个球。他噔噔噔连退几步,后背靠上越野才停下。
隋禾停下脚步:“你怕什么?我是人不是鬼。”
程才的目光落到一人一怪物交握的手上,表情变得空白。
“这是深渊最强大的……”隋禾停顿一秒,“生物。我说服他改变了立场,现在投向人类。所以把他带来了。”
程才大脑持续宕机。
隋禾没给程才留下消化的时间:“你在这里干什么?”
程才恍恍惚惚地回答:“等你。”
“等我?”隋禾不明所以。
“我以前说过,每七天都会来045等你一整天,包括晚上。”程才逐渐捡回语言能力,眼神中却还是天崩地裂般的难以置信。
隋禾看出程才的不安与怀疑,觉得再不解释程才可能就要拉上他逃跑了。这一切实在说来话长,他也并不愿意将他和原争之间的点点滴滴广而告之。于是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铺平,露出上面“好人一生平安”六个字,试图分散程才的注意力。
“你的预言很准。”隋禾把纸条在程才面前晃了晃,忽然感到手上被握着的力度骤然加大,他不动声色地捏了回去。
程才愣住了。半晌,他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包袱,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气。他垂下握槍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在察觉到隋禾和怪物的暗潮汹涌后,又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隋禾察觉到原争有点不爽,却不清楚原因,向原争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原争一言不发,只是把隋禾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下,场中一片沉默。隋禾干咳一声,好心地给程才唤魂:“你是不是马上回京城?”
程才呆滞地点点头。
“那你带我们去京城吧。”隋禾意有所指,“带某位去见见世面。”
上了车,变成锯嘴葫芦的程才一声不吭,假装自己只是个尽职尽责的司机。隋禾暂时没顾得上帮助程才重塑世界观,他抽回自己的手,对紧挨着坐在一起的原争低声说:“你怎么了?”
原争直视前方,轻声回答:“为什么你会留着他送的东西?还留了这么久?”他的声音乍一听平平淡淡,仔细琢磨才能窥见三分敢怒不敢言。
隋禾隐蔽地笑了一下,嘴上还是坚持不饶人:“他送的东西有意义。”言外之意,原争送他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个蘑菇灯除外。
原争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长眉轻轻蹙起,思考片刻才转向隋禾,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困惑与难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原争的情绪时常过于直白,生活在崇尚含蓄国度的隋禾有一点儿吃不消。他匆匆转开视线,与后视镜中偷窥的程才对上了。
隋禾恼羞成怒:“好好开你的车。”
程才被当场抓包,连忙坐正,恨不得自己生出一身耳朵。
隋禾正了脸色,顺势对原争说:“我想要你一切配合我,甚至……”他清透的眼睛看着原争,在短短时间里就恢复了冷静,“你杀掉其他怪物,能做到吗?”
“可以,什么都可以。”原争不假思索,“你想要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完成。”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目的。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会最大限度的利用你。”隋禾观察着原争的神色,原争对这近乎薄情的话没有丝毫不满,“收服你这样强大的深渊生物,必定会振奋人心。通过各国情报联盟向全世界透露这个消息,再让你去世界各地铲除最强大的那些怪物,无疑是全人类抵抗侵略的强心针。至于将你和人类世界联系起来的枢纽、以及让你不会再反叛的保证……”
“就是你。”原争接上了隋禾的话,他的眼神中流淌着某些没有说出口的情意,“不是枢纽,也不需要保证。当初选择你做锚点,就是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你一直都会是我的锚点。”失控时连接他的理智,沉沦时连接世间精彩。
隋禾耳根又开始发烫。他强作镇定地继续说:“最开始,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无论是平民还是领导人,都只会把这件事当笑话。他们以前不想让我这个‘烈士’活着,现在却不得不保护我的性命。他们也会忌惮你,揣测你所作所为的目的,甚至想方设法稳住你、讨好你。我要做的,就是在怀疑和安抚之间,让他们做出能带来最大利益的选择。”
默默偷听的程才忍不住插话道:“不知道其他国家怎么想的,但我们国家并没有想要你死……也许在我的立场来说有点苍白,但是,上层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程才在隋禾带有压迫力的眼神中咽了口口水,“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恶意,但是,我说真的,我们国家,跟其他国家不一样。不然杜处为什么要从地下市场救我?那时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也许有人担心你名声太大会动摇他们的地位,但现在已经是能者居之的时代,再高的地位在危险面前还不是不值一提?就算来几个团几个师的兵力,挡不住的还是挡不住。”程才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原争,“比如这位。”他显然已经猜出了原争的身份——在预知梦中一念摧毁一座基地的那个王者。从程才抖得筛糠似的手就可以看出一二。
隋禾不置可否:“不管以前怎样,现在全世界没人敢动我了。”
程才又咽了口唾沫:“如果你们真的是我猜的那种关系……何止不敢动你,全世界都会害怕你。”
隋禾笑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程才打了个寒噤,缩头不敢说话了。
隋禾继续对原争说:“想要利益最大化,他们可能选择将我们的关系公布于众,也可能把我塑造成以个人能力收服怪物的英雄。不过后者只会让我的威望更水涨船高,所以我猜测是前者。”他微微垂下眼,一缕碎发落在他脸侧,这一刻,阴谋者的气质从他身上褪去,又变回那个温言软语的大学生,“另一个目的,既然我已经答应……我就想让你更了解人类。人类的赤忱和自私、豁达与机心,都是你尚未了解的内容。人类这种弱小的生物能存在这么长时间,靠得当然不只武力与科技。”他的目光从眼角扫出来,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期待,“互相增进了解,我才能更好的接受你。”
原争:“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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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怪物低调地进入京城后,隋禾高调地把原争带进特情处。他对周围士兵抬起的槍和震惊的眼神视若无睹,以近乎挑衅的态度施施然踏进特情处大门。
杜处早已收到消息,在会议室等待。这个年纪不轻的高层干部,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在黑雾笼罩看不清面貌的原争走进来时,却还是没控制住,露出了惊愕又忌惮的表情。不光是杜处,在场所有人无不色变,大概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也是白搭——这里的人大多是文职,很少直面战场的残酷,乍然感受到原争磅礴的威势,胆寒也算情有可原。
原争毕竟是深渊的生物,就算不言不动、不表露任何敌意,本身的危险也无法忽视。
隋禾就像没感受到紧绷的气氛,带着原争坐下。他出声打断全场死寂:“杜处,别来无恙啊。”
杜处此时已经收拾好表情,沉稳道:“我代表特情处,向你的凯旋表示欢迎和祝贺。”
隋禾笑得冷淡又疏离:“不用,去深渊是我自愿,算不上凯旋。先前我的目的程科长应该也听到了,不需要我再说一次。我来此的目的,就是露个面,给你们增加点压力,以免你们不相信。”
他扫视一圈,满意地看见一些人头上都见了汗。这何止一点压力,这简直就是泰山压顶了。隋禾知道这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但还是感到心情舒畅。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开腔道:“当初你来这里带走Y01的时候,我们没有为难你。我们知道你是为人民着想的好同志,把你追认为党员,你的父母现在也很好……”
“不用跟我打感情牌,也不用担心我的立场问题。我堂堂正正出现在这里,就表明了我的态度。”隋禾皮笑肉不笑地说,“七天,够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
一位女性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要先向上级报告,上级认定可行才会告知其他国家。联盟讨论不是朝夕之功,七天恐怕……”
“七天之后我就不在这里了。”隋禾把椅子往后一拖,金属椅腿在地上刮出一声刺耳尖响。他站起身走向门外,原争紧随其后。推开门时,隋禾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等,深渊未必等得下去。”说完,在走廊一水上膛槍炮的列队欢迎下,旁若无人地穿过去。
程才显然是受命而来,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不敢上前。隋禾走到自己曾住过的那个房间前,偏头看了一眼程才。程才贴着墙蠕动到门口,迅速掏出身份卡替隋禾开通权限,再把钥匙什么的一股脑抛过去。
隋禾手都没伸,全被原争接住了。程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隋禾颇感无奈,让原争先进房间,问程才:“你到底要做什么?”
原争一走,程才就十分夸张地松了口气。他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吞吞吐吐道:“那个……太可怕了,我离他五米远,就像面临海啸一样。你是怎么敢和他……”
隋禾确实没感受到过原争的气势,不知道是原争在他面前刻意收敛还是早就习惯了。他老神在在地说:“有吗?我没感觉。”
程才一噎,机智地换了个话题:“你今天的表现可真是绝了,辗压全场,大家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左右乱瞟,确定没有人偷听,才几乎不动嘴唇地说,“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隋禾斜倚着门框,手插在兜里,看起来有些懒散。深色的眸子含着冷光,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一样了。
就好像在深渊的这两个多月,经历了一番难以想象的淬炼,因而脱胎换骨。曾经身陷阴谋只能随波逐流的人,如今已经成了计划的操盘者;曾经孤注一掷才能拥有话语权的人,如今成了全世界最不敢惹的存在。程才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隋禾,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踟蹰了片刻,才含糊不清地问:“你现在真的站在……这边吗?”
隋禾没什么感情地扫了他一眼。
程才却像是在寒冬腊月泼了一盆冷水,骤然清醒过来。他怎么能怀疑隋禾的立场呢?大概全人类都死光了,隋禾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深渊对面。他自知失言,不敢再面对隋禾,匆匆找了个借口,转身溜了。
隋禾关上门,与在沙发上研究遥控器的原争对视一眼。
原争放下遥控器,走过来问:“心情不好?”
隋禾哼了一声:“我就知道,谁都不会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