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约:“……”
半数小学徒跟着那青年离开,令约留在马场旁打下手。
造纸工艺繁复,一张纸瞧似轻巧,实则却需经过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尤其上等纸,不论哪一道都将“讲究”二字做到极致。
譬如断竹——一名砍青,听来粗暴,事实上却极其讲求细致。断青前须用量杆定下长度标准,砍时若遇到闷头节,宁短一寸也不长半分,砍完三根还需做气息调养,停下出柳、拷竹表。
一旁还应搭个劈蔑帮手,忙工时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供削竹师傅捆皮青用。
削竹最为耗力,小满前尚好,天气和温,并不顶热,可小满一过,天便一日炎热过一日,到那时削竹师傅忙上整日,歇工后发热也是常有之事。
故而削竹师傅定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单力壮也不够,更须功夫到位,落刀利落,灵活上劲儿。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黄,一条条薄薄儿的,竹蔑捆扎好堆去一旁,内里竹筒雪白光滑、不见青丝,送往拷白师傅的石磴上,掴碎锤裂,便成白坯,亦用竹蔑捆扎,一捆捆送往漂塘,及早落水浸渍,令约早间忙的便是这事。
整整一早,山上山下都有条不紊忙乎着,及至晌午,一众妇孺携箪食壶浆赶来,这才歇了工……
***
艳阳天气,厂屋外的石阶前、溪畔松树下、山脚竹林中全坐着纸工,说笑用餐,资格老些的,便在两间闲屋里坐下。
令约不与他们一处,而是乖觉坐去郁菀边上,郁菀来前备了两个饭菜提匣,一个交与贺无量,另一个自是留给她的。
“娘做了甚么?”她眼巴巴问。
辛勤半日,这时早已饿来。
“还做甚么,早间剩下甚么就吃甚么。”郁菀不咸不淡道,似乎真这般想。
她噎了噎,并不相信,自个儿搂过食盒。
揭盖一瞧,早间的千层馒头、早间的素火腿各踞半爿,可怜兮兮夹着盆热腾腾的米饭。
“……”令约盯那饭盆两下,小声问道,“莫非这是给爹爹的?”
郁菀摇头:“你爹爹有两盆。”
令约:“……”
往年也不见这样夸张呀。
她没敢说出声,默默揭开提匣第二层,眼顿时一亮,只见左手边摆着碟亮晶晶的红煨肉,右侧一道醋搂鱼,同样光泽油亮。
“为何整条鱼都在?”
郁菀这才微笑解释:“这是秋娘特地做给你的,多出的饭也是她执意送来,你再瞧瞧底下一层。”
令约恍然,依言揭开提匣,底层只搁着碟花钿薄饼,透红透红的,贴在白瓷盘上,单看上眼就觉甜滋滋。
“这是甚么?”
“樱桃煎。”郁菀提了兴致,“听是在南省时得了套古法食单,从中学了好些,改日我也与她讨教几招。”
少女了然点点头,好奇尝上块儿樱桃煎,后才捧过饭碗儿安抚起咕噜噜叫嚣的肚子。
郁菀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伸手捋了捋她鬓边垂坠的发,旧话重提:“白白净净的,偏要到日头底下晒着,哪家姑娘似你这般?”
“唔……”她含糊声,眼明手快剔下块鱼肉,埋头吃起来。
用意再明显不过,郁菀决计不会教她边吃鱼边答话的,唯有无奈摇摇头,作了罢。
晌饭后歇上会子,再动工时令约也一手钩刀、一手斫竹斧地跟去山上。斫竹于她并非难事,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只不过今儿闲着,她乐得砍上几根。
山脚近地斫竹不必费力撬,她不图快,故只身往人少的那端去,沿途遇上杂草,随手钩下丢到路旁,全没发觉身后跟来一人。
所到之处嫩竹茂密,再无别人,只隐隐约约听得半山上传来斫竹声。
令约仰头端详会儿,相中一竿竹后走去跟前,撇开钩刀,蹲身锄起四周的土来……眉目专注,单看模样是再娴静不过,嗓间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浑不似在锄土,更像是在调胭脂。
片刻后,总算见她起了身,扶着竹干使劲儿晃上几下,而后将斫竹斧换去斧头那端,枝叶窸窣声中,气吞山河地落了斧。
斧刃与竹筒丁丁碰撞,约莫十数声,嫩竹便訇然倒地。
少女随之避开几步,绛唇轻弯,满是轻快地寻起打桠需用的竹棍来。
殊料刚转身就撞见位身高腿长的俏公子。
来路上胡乱铺着钩刀带下的藤草,尾随而来的霍沉驻足其上,直勾勾望着她。
令约呆滞下,随即目光暼向别处,静默不语。
别扭了月余,这时才没甚么好说,只是不解他今日找上她是为哪般。
二人一个不言,一个不语,干巴巴站上许久,终于,霍沉率先沉不住气,抬脚走来。
少女像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转身,攥紧斫竹斧去刨路旁两根粗细长短相当的幼竹。
刨着刨着,不禁陷入沉思,她又忸怩个什么劲儿?
身后早没了响动,她猜想霍沉又变成个木讷僵硬的木头人,不仅不会说话,连动也不会。
想到这儿,她无端怄了火,说不出哪里气,只觉心平气和几字与她再无瓜葛——
手起斧落,两棵幼竹前仆后继,双双倒地。
气算是撒出半数,霍沉也把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好像眼前的少女砍的不是竹子,而是他。
“竹来咯——”僵持时分,山上人扯嗓喊话,有竹下来。
他们正站在低洼地方,令约闻声,去拽地上躺着的细竹。
霍沉见她另只手上操着柄笨重斧头,而地上是两根竹,忙阔步上前:“我来。”
话声清越,不再像个哑巴,听得令约唇瓣紧抿,一个费力,两竿竹都提去手上,拖着走去先前斫下的嫩竹旁。
霍沉讪讪收手,耳畔渐闻“腾腾”声响,偏头一看,几根光溜溜的竹卷着山石滑下山来。
他预备挪身,转瞬间却晃过别的念想,计上心头。
似乎……也未尝不可。
阴险的人有他的阴险盘算,体贴的人也有她的体贴思量,拖着颤巍巍的竹走开时一阵心虚:她这般不留情面,可是过了?
想到霍沉可能笨到无措,令约越发觉得自己凶了些。
又想,不如大度些,直截了当递给他台阶,也好知道他究竟闹哪门子气?
这般,宽容与记仇抗衡几番,记仇惜败,她缓缓停下,回头递台阶。
“……”
回头看向身后的人顿了顿,眼见着霍沉伸出腿,意图拦住山上下来的竹,古怪蹙了蹙额。
“你在做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他在玩苦肉计……不过被你发现夭折了。
阿约真的很温柔呜呜,明天就该可可爱爱地和好啦!文案表白也不远啦(我觉得快了,存稿快告罄的那种快(抹泪
以及,樱桃煎的保留(植入)环节果然又双叒叕出现了,不愧是我。
ps:进入造纸线后个别章节会有具体造纸流程,但这样的章节不太多,大家别太嫌弃,造纸文没造纸就跟美食文没有美食一样,也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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