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无意间踏入了其他人未曾踏入过的领域。
她端详着陆炳的侧脸,眼下这个人正深陷苦恼,从他紧皱的眉头中都能察觉到他的纠结。
是否该帮助那对母子?对于年方十八岁的陆炳而言这是个难以抉择的事。
“由着你自己心意去做就是,何须瞻前顾后?”
她提醒了一句,陆炳转过头凝视着她的脸,语气中仍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又谈何容易。”
他补充道。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能只听人一面之词就妄下判断。你听那苏寡妇说得很可怜,但每个有官司在身的人都会说自己占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断案的人是为了明哲保身才说自己难断的。换成寻常人来看,这桩官司里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凭自己的心证就能找到答案。”
“心证么......”
陆炳将她说的这个词复述了一遍,像发现了什么新趣的东西。
现在的他果然不一样。
莫菲在心里暗喜道——换成十年后的陆大人,多半会对她这句天真的话置之一笑。在京城的官场里人人行事喻于利,陆炳自问不配当君子,更不会为了追求公义就去做些划不来的买卖。
相比之下,十八岁时的陆炳眼神清澈得多,内心亦然。
她不禁悄悄生出一丝期许:十年后的陆炳已做了许多恶行,但现在他还没来得及踏进京城那谭淤泥中。
若趁此机会改变他的想法,或许能让他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俩藏在雨伞下对视着,陆炳的嘴唇动了动,他发现身边的女子正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你明明来自西域,汉语造诣却远胜寻常人家女子,在这里用这个典倒恰到好处。”
“哪里哪里,公子谬赞了......”
莫菲突然觉得自己后槽牙有点恨得发痒,她几乎忘记了陆炳从小是个杠精这件事。
明明自己在跟他讲一个足以决定他人命运的重要话题,这厮居然思维飘逸地跟自己谈起了古诗典故,大概还以为自己在等他的夸奖吧?
幸好莫菲戴着面纱,这才掩藏了她那微微抽搐的嘴角。
至少她这句话没有引起陆炳反感,十八岁时的陆公子当真思考起了“心证”的意义所在。
他甩手抖落衣袖上的水滴,抬头看着夜空。
“要说‘月尽’,今晚的月确实是尽得彻底,浓云蔽月,一点光亮都洒不下来。”
“既然已到月尽之时,公子的心证可有结论了?”
陆炳觉得身边的女子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犹豫片刻,最终承认了。
“我心中所想的与你一样。”
他怕对方误会自己的话,连忙补充一句:“此案中多半理在苏寡妇处,是他父亲见利忘义,看上那座大宅了罢。”
“按目前这样下去,苏寡妇的官司多半要输,不替她支个招度过难关的话,她丈夫留给她的那座宅子就要落到别人手里。更有甚者,她父亲肯定还会让她改嫁,今后还有过不完的苦日子等她。”
“不是多半,而是必输。你不与中原人同住,不知此地风俗。我国最重孝道,若长辈状告晚辈,即使晚辈无罪,忤逆长辈亦可为罪。所以父告子通常能高赢,更何况此案中被告的是个女儿。姓苏的那老儿又与锦衣卫有些关系,那班人的手段是你没见识过的。”
说到此处时陆炳羞愧地看向另一边,似乎很不愿在她面前将自己跟锦衣卫划上等号。莫菲也佯装不知他的出身背景,只喃喃道:“在我们西域虽然也重人伦之情,但子女并非父母私产。若遇上纠纷,未必就要处处忍让他,否则就是愚孝。”
“如此论点我闻所未闻,听你这么一说,让我越发好奇西域诸国究竟是怎样的风土人情了。”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以后有机会你大可去亲眼看一看,或许你会觉得那里更适合自己呢?”
陆炳再一次被她逗笑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戴着头巾身披长袍行走在异国他乡的模样。他走路时心不在焉,直到一脚踩进水洼里才反应过来。
“等等——”
他立即收回脚,伸手拦住了莫菲。
“前头这段路的地势低,看来这一代的排水渠失修,积水排不出去遂积成了一片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