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彼此语言不通,没有任何交流,但莫菲仍能从两位丧主身上感受到他们的悲恸。
兄弟俩都用白布蒙着面,单看他们上半张脸,似乎两人岁数差得很多。她猜测康国的移民都比较多产,所以家中孩子年龄差距大也不足为奇。
年长的男子扶着棺木走在队伍左侧,神情严肃,走起路来目不斜视;他弟弟至少比他小了一轮,还没培养出其兄那副稳重的气质,他挺起胸膛高高仰着头,目光严厉地在人群中扫视着,似乎想以此掩盖自己内心的脆弱与不甘。
经过老康家门前时他们放慢了步伐,老康以手碰额,又将掌心贴在胸口向死者及遗属致哀。
莫菲站在老康身旁,她不知道在这个场合自己该作何表示才不显得失礼。幸好他们没给她多少时间犹豫:那家人的弟弟认出了她。
一迎上对方的视线她就立即低下了头。遗属们对她这个外人的到场没说什么话,这让她松了口气。
“走吧,我们送他一程。”
老康的话语声从身旁传来。莫菲抬起头,发现胡人们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了那些人后头,自发排成两列长队。这些人的发色、眼瞳和五官各有特征,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今日如同亲族般为某个客死它乡的老人送行,邋遢而狭窄的六畜场市成了他们暂时共有的家园。
街道被有心人提前清扫过,路面仍不甚平坦,但已不像莫菲昨晚看到的那样泥泞湿滑。莫菲和老康走在队伍的最末尾,与前面的人保持着一段空当。
“他们这是要一路送到城外么?”莫菲压低声音问道
“走不了那么远,出了这座坊,把死者送到官府要求的地方就地火葬。那里不是什么干净去处,你一个女孩儿别去了,尽到心意就好。”
“没什么,我不介意那些。”
她扶了扶面纱,加速跟上前面队伍的脚步。
沿路上有些人像老康说的那样,走到半路上渐渐脱离了队伍。越是走到后面人数越少,那些街坊都各自回去忙自己的活计。
除了莫菲和老康这两个外人,余下的都是和那户人家沾亲带故的。
“你看,有人来接我们了。”
老康将手向前一指——道路尽头站着个穿官服的人,仔细一看还是昨天他们见过的那个小胡子,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见粟特人们如约而至,他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在这边等着,我先去和人打个招呼。”
留下这句话,老康也脱离了队伍快步朝等在路口的官吏走去。不知是不是莫菲的错觉,今天小胡子在老康面前的态度像变了个人似的,更多时候换成是老康在那滔滔不绝,他只是边听边点头。
这老人果真有点不寻常。
在南镇抚司的两个月让莫菲积累了一些看人的经验,她并不直接参与审讯拷问工作,但在工作过程中总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她学会了根据对方的着装细节确认他的背景和阶层,也能根据人在承受压力时的不同反应判断其心理状态。小胡子是个有公职在身的人,可他现在站在老康面前完全让出了主动权。
像康卧羯这样的粟特移民,莫菲只知道在他们曾被称作“色目人”,意为“各色各样的人”。朱元璋建国后对元朝的遗民采取分化政策,只许他们和中原土著联姻而不许族内婚配。到了嘉靖年间,中国的色目人大多已是混血儿,俱是明朝的子民。
但老康仍算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那个官员凭什么对他如此客气?
她跟着送葬队伍缓缓步入那片留作焚烧场的空地,经过两人身旁时还听见老康在和小胡子说话,间或还提及几个地方官员的名字。莫菲还不清楚这些人担任什么职务,便悄悄地先记在心里,留作备用的情报。
由于戴着面纱,小胡子也没看出她与周围人的分别。他刚想讨好地冲那对兄弟笑一笑,自觉不太合适,嘴角弯到一半便抽搐两下,非常自然地变作一副严肃哀悼的面相。
“事出无奈,您二位也多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他说着朝棺木深深一鞠躬,“节哀顺变,我不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
他临走前又对老康行了个礼,老康微微欠身算是还礼,目送对方一路小跑地溜了。
“小姑娘可以走了,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
老康招招手示意她离开人群,此时那群白衣人正要架起木柴,为死者做最后送别的准备。她一个外人自不好再和他们站在一起,遂跟老康远远地走到空地角落看着。
看着缓缓升起的灰烟,老人嘴里低语着什么。
他忽然转头问道:“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啊......浙江。”
被他这么一问,莫菲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将实情脱口而出。她回答完了才想起自己是不是该适当隐藏一下身份,免得这个时代的人知道得太多。
老人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出两个字。
“不远。”
“这还不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