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北镇抚司的千户干到现在,想再晋升一步其实很难了。不过——”他顿了顿,“刚好你的老上司陈寅年事已高,也到了快卸任的时候。锦衣卫南北两镇抚司的事,你不介意一并管了吧?”
图穷匕见,萧随的计划中藏着的那把刀终于闪着凶光出现在了台面上。颜朔庆幸这次刀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谁是萧随下刀的对象,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窗外的无名无聊地驱赶着身上的蚊子,萧随的话她听到一半差不多就明白意思了。比起这两个人,还是那墙角的小太监有看头。无名一眼就看出乔装的晚烟是个女人,她在脑中饶有兴趣地将晚烟和安菲娅做了个比较,最后发现还是罗刹美人比东方女子更合她的审美。
“您这包袱有点重,我得再掂量掂量——您不介意多等一天吧?”
“乱民等得,我便等得,机会放在这儿,抓不抓得住那是你的事。”
萧随结束了话题,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
“说到包袱,你那个包袱只是小菜一碟,我怀里这件才是要紧。”
很少听见萧随用如此郑重的口吻评论皇上以外的事,颜朔被勾起了兴趣,他把椅子挪进了些好看清萧随带来的究竟是何物。
窗外的无名突然兴奋了起来——漫长的寻觅终于有了着落,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发出笑声。无名的身体激动地颤抖着,如饥似渴地望着那件东西。
一本皮革包裹,纸张泛黄的书被放在萧随的膝上。萧随注视着书本的封面,仿佛在同一个凶险的敌人对峙。皮革的颜色和质地在颜朔心里隐隐引发了一个不太吉利的猜想。
“厂公,您这本书封面的皮莫不是用......”
“你也是锦衣卫里刑吏出身的,自然看得出这封面用的是什么皮做的了,按说这种有违人性的东西我该毁了它,可只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此书不可轻易处置。”
他用泛白的手指轻轻翻开了一页。
“你只准看一眼,久观伤身。”
纸上的文字在颜朔眼前只一闪而过,那些黯淡的墨迹,扭曲的线条却像千万条蛇般钻进了颜朔的心脏。他的耳膜中回响着尖利啸声,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着,额头上汗如雨下,浑身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厌恶与恐惧感。
恐惧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些锦衣卫的酷吏都是以他人的恐惧为食,但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什么事让颜朔感到过恐惧了。
“够了。”
萧随合上书,那些笼罩在颜朔身上的莫名恶感顿时烟消云散,只在他心头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厂公,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书,书上究竟写着什么?虽然这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想起一些最坏的回忆。”
“所以才不让你多看,这是为了你好。”
萧随重新用布将这本邪恶的典籍包上,晚烟想替他拿着,却被他狠狠瞪了一样。
“不许碰!”他低声训了她一句。
“关于这本书的来历,我只知道是古时大食国的一个诗人写的一卷故事集。其中内容已无法解读,就算有人读得懂,恐怕没等他完成翻译也早被这本书逼至疯狂了。我把这本书从头翻到尾,通篇都是这样歪歪扭扭的大食文字,中间还配了些图画,也都是亵渎之极的东西,不说也罢。”
“您把这本书,全看了?”
饶是颜朔也无法想象有人能把这本可怖的书从头读到尾。他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位东厂的太监首领:没想到此人的意志竟坚毅如此。但萧随的身上已无可掩饰地透露出疲态,重新看到这本书的真貌似乎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再玄乎的东西,也不过一本书罢了。但近来有人在京城里散布异端邪说,我不能对这样邪门的东西视而不见。放任他们作乱有失皇上的体面,乱贼,当诛。”
京城里大半人的生杀之权握在这位厂督手里,尽管已身心俱疲,但萧随仍紧紧握着这权柄,时时保持着警戒。
颜朔看出了他的体力已濒临透支,很快找了个托辞结束了今晚的交谈。
萧随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昂着头走出了颜朔的书房。晚烟跟在他身后,不时担忧地看着他的侧脸。
“怎么?这么一副紧张的样子,难不成心里还在记挂陆炳的安危?”
“都说了我不在意他啊,我是怕——”
“哦那就没事了。”萧随止住了她的话头,“别的事你不用管。”
他顶着夜风走向了大门,其他随行的太监们立刻围了上来,替这位干爹干爷爷掌灯看路。
“——我是怕你有个什么万一......”
晚烟独自被落在原地,她的眼眶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红。在月光下她悲伤的脸惹人心疼,而萧随的心中除了忠于君事,容不下任何其它杂念。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毫无未来可言的人。
“师姐,干爹问你了呢,说你怎么还不走?”
萧随手下另一个得宠的太监搓着手掌贱兮兮地看着她笑。这些太监平时趋炎附势,想尽办法讨好萧随,看到晚烟在厂公面前如此受信任,他们又岂会不眼红?
这些人在背后时常笑话她,她平时只充作不知道。
“走呀,当然走了。”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甜腻,小太监心中骤然一凛。
“本来,干爹让我在颜大人这儿当个传话的人,既然你这么好心来喊我,就由你替我吧?”
“......师......师姐您这是?”
太监脸上的嘲笑骤然变成一抹讨好人的尬笑。
“你替我站在这里,一步不许动。干爹那有什么事自会找你,要是传话的来时不见你人,自己回去领四十板子吧。”
“饶命,饶命.....咱可没有敢笑你的意思啊师姐,都是——”
“还有,我听你们喊我师姐就犯恶心,再喊一声,杖八十。”
在这些阉人的世界里攀附贵人以图生存是不变的法则,而在这个规则之下上级与下级间不仅等级分明,生杀予夺往往是上级一句话的事。太监知道自己就算再得宠也永远不可能赶上沐晚烟的地位。他强忍住心中的恨意,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晚烟再无兴趣看他一眼,沿着路追着萧随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