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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C063(1 / 2)


绫子是自己打车回去的。

的士在一道门禁外停下,绫子付了车费,迎着司机惊疑不定的目光下车。

众所周知,这片占地四万坪的山庄是川名家的主邸,由旧川名财阀的创始人川名礼次郎于昭和五年宣告落成。其特请京都庭院大师设计的三千坪庭院和年代感厚重的复古和式建筑群,已然成了「川名」的众多标志性象徽之一。

住在这座川名山庄内,或许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生活。NHK为了拍旧财阀家族的纪录片,多次向川名义介申请府邸内的拍摄许可。川名老爷子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刻板冷硬的印象,别说主邸,就连别邸都没让摄制组进过大门。

这次回来,绫子并没有提前通知家里。直到和野口重胜打着照面,老管家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你这孩子,提前知会我一声也好啊,看我这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老人家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姑娘,顿了顿,又话锋一转:“更何况,你爷爷现在人在福冈,这两天怕是都回不来。你也知道,他一直很忙。”

“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元春省亲。”绫子坐在本馆外的沿廊上,看着庭院内挂在枝头树梢上的点点白梅,笑呵呵地。

“要不要吃水馒头,玫瑰豆沙馅的。”野口管家温声问,“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我现在让厨房给你做一些?或者你有没有其他别的想吃的。”

“野口爷爷,我最近还在减肥呢。”

“减什么减,脸上一点肉都没了。”野口重胜佯作生气地摇摇头,没给绫子继续狡辩的机会,拉开障门,转身走进馆内。

独身一人坐在架高的沿廊上,耳畔是枝叶哔剥声和辽远的鸟鸣。

绫子没来由地有些犯困,索性侧身在木板上躺下。

这在川名老爷子眼里是有失淑女风范的举动,若是爷爷在家,绫子定然是不敢如此放肆的。

从岛根回来后,绫子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收到了冈山导演发来的新剧本,她不敢怠慢,第一时间着手准备功课,没能找到机会好好补觉。

不知不觉就熬到了回家的这天,这一犯困,绫子的眼皮打架打得她实在劝不住。她只能强行用物理催醒法用力拍两下自己的脸颊,起身走进室内。

穿过与障门相连的书画室,绫子本想去自己的房间躺着歇一会儿。却鬼使神差地掉个头,往面临枯山水的方向走。

她又像小时候绝对不被允许的那样,进去一间避开女仆和管家的耳目才敢进入的房间。

绫子想起自己前阵子刚读完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对童年时代吞噬了她和友人心爱布娃娃的地下室的描写给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里腐朽阴暗且潮湿,仿佛蛰伏着离群索居的猛兽,又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巨大而危险的事物。

像是某个不知名的悲剧的根源。

绫子想,对她而言,童年的地下室或许就是爷爷的这间卧室。

她总会怀着好奇又忐忑的心情走进来,完成一项与自我斗智斗勇的大冒险。

只不过,自从绫子上国中以后,对爷爷的仅剩的好奇已然全部成了畏惧,便再没尝试偷偷溜进他的卧室过。

眼前的布局和陈设皆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不一会儿,绫子却眼尖地发现,壁龛内的字画被换成了一张合影。

相片内的主角是一张结婚照。

绫子一眼便认出其中一袭黑衣配川名家族家徽的男主角是年轻时的川名义介。

那个身穿白无垢的女人,毫无疑问,肯定就是绫子的奶奶了。

绫子有些震惊。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奶奶的模样。

据绫子所知,奶奶在生下父亲不久之后便去世了。在此之前,她与爷爷生的大儿子早在年幼时便因一场脑膜炎不幸夭折。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爷爷没有留下任何一张奶奶的相片,也从未给奶奶立过碑。

“这是芳子小姐,唐泽芳子。”

绫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蓦地转身,发现野口爷爷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门外,扶着门框而站,遥遥地盯着壁龛中的照片。

绫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芳子小姐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不被川名家亲族会看好的所谓庶民女性。”野口缓缓道,“你爷爷当初也是力排众议,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娶到她,把你太爷爷气得够呛。”

“……”

绫子震惊了:“您说的是我爷爷?……那个川名老爷子?”

“想不到吧。”野口爷爷俏皮地冲她眨眨眼,老顽童一样。

大脑像是被核弹轰出了个巨型盆地,绫子半张着嘴巴失语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向那张结婚合影。

就算以现在的审美看起来,年轻时的奶奶确实是个美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看来父亲的欧式双眼皮是从奶奶这儿遗传来的。

绫子忽然觉得奇妙,同时又有些不解:“既然爷爷也有相似的经历,为什么还要那么激烈地反对我父母的婚事?他不该是那个最能体谅我父亲的人吗?”

野口叹口气:“正是因为他是过来人,所以才不想让你父亲跟他一样走这条弯路啊。”

“……这怎么能算是弯路呢?”

绫子像是不解,说的话却又步步紧逼。她皱眉:“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吗?事实也证明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并没有对家族的名望和财力造成什么根本性的影响,为什么说得好像不娶个政商界出身的名门小姐川名家就会一落千丈一样。”

野口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笑着摇摇头:“你还是离家太早了,绫子。”

“每个圈子都有一套自己的游戏规则,每个阶层审人审事的标准都是不同的。”野口爷爷说,“而你却过早地从原有的世界跳了出去。”

绫子蹙起眉头看着老人:“但当初帮我脱离川名家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啊。”

“所以,我现在是既欣慰又后悔。”

野口目光一转,再度看向那张定格了自己主人兼友人青年岁月的面孔,叹息:“绫子,你爷爷老了。他没有精力再坐镇这片江山了,你能明白吗?”

*

绫子没再继续交谈,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房间定期有人打扫。此刻干净整洁,桌面镜面一尘不染。

她小时候拼的乐高、过去的毕业照、随手摆在壁龛里的琴谱……一切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未曾被移动过。

绫子拉开床头柜,掀开两本厚厚的相册,从地下扒拉出一个小纸盒。翻开纸盒,里边儿装的都是复古而老旧的磁带。

磁带的透明壳壳上印的都是森明美的头像。

这些是父亲的遗物,爷爷在父亲去世后,命令管家扔掉一切与森明美有关的东西。野口爷爷却动了恻隐之心,没有照做。

于是经年之后,这些磁带便换了种方式,重新回到了川名绫子的手里。

绫子把纸盒重新阖起,放进挂在衣架上的包包里。想了想,她又转身,把那叠泛黄的琴谱捧在手里,翻身躺在床上。

渐渐地,五线谱模糊成三条线,音符也化作游离的蝌蚪。视线变得散漫,无法聚焦。耳畔荡开的旋律是肖邦的夜曲。

绫子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是十岁的模样,穿一身洁白的纱裙,公主辫后是一个巨大的、装饰着银色水钻的蝴蝶结。

她正在川名家出资建设并冠名的音乐厅里,她坐在舞台上的立式钢琴前,专心致志地演奏德彪西的月光。

一曲毕。昏暗的台下传来稳重而有力的掌声。

她走到台前致谢,发现坐在台下的唯一的观众,是爷爷。

爷爷仰起的面孔落满肃穆,眼底却交织着笑意和自豪。他一边鼓掌,一边微微点头。松松地搭在后颈的浅灰色羊毛围巾被阴影加深成厚重的深灰色。

这不仅是梦,更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那会儿,川名音乐厅刚刚建成,还处在测试待营业阶段。正好绫子要在冰帝的圣诞舞会上表演钢琴独奏,川名老爷子便把她带来这里,给了她一座舞台和一架钢琴。

那天,日理万机的爷爷在台下静静地听她连着弹了三遍表演用的《MerryChristmasMr.Lawrence》,又听她即兴从肖邦弹到德彪西。

绫子弹了很久,爷爷也听了很久。

对川名义介而言,最珍贵的是时间。

他却向来舍得在绫子的身上花费时间。

绫子学校里那些需要家长出席的重要场合,如果他正好在东京,一定会想办法调出档期赶过去。至少在绫子的印象里,爷爷从未缺席过自己的卒业式。

在本馆的书房里有幅相片,绫子站在川名老爷子和野口爷爷中间,手里拿着冰帝的毕业证。他们身后是高大的灰白色钟楼和扑棱翅膀的白鸽。天空是湛蓝色的,云朵厚实而沉重,像是剪开棉被从里边儿拽出来的成团的棉花。

如果爷爷的肩上没有负担着川名的担子,如果他只是个普通老人,自己或许不会和他有那么那么多的矛盾和沉默。

绫子闭眼回笼一会儿,再度睁开眼时,房间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她低低地说了声“糟糕”,拍拍脸颊坐直身子,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晚六点了。

她竟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睡了整整八个钟头。

在这个自己曾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也能睡得香甜而安稳,所以说,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绫子慢吞吞地坐起来,把琴谱收进包里,再把包包的两股背带并成一股,挎在肩头,推开障门走出去。

一到有急事需要找人或是早晨上学快迟到的时候,这片川名宅就会变得格外该死得大。

绫子绕着本馆走了一圈,好容易在沿廊外逮住个跪身擦木板的女仆,便赶紧凑过去问:“抱歉,请问看见野口管家了吗?”

“绫子小姐?”女仆震惊了一小下,而后迅速答,“他应该在新馆的茶室,我刚刚看他往枯山水的方向走了。”

绫子匆匆道谢,在玄关换了鞋,顺着被石龛灯映亮的中庭往新馆的方向摸过去。

“野口爷爷。”绫子推开茶室门,后半句话忽然噎在了喉咙里。

茶室内,一对老人相对而坐。穿着一身西装的野口爷爷,穿着一身家具浴衣的是川名老爷子。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摆了张棋盘,上面进行着一场博弈到正酣的将棋棋局。

“……爷爷?”绫子一愣,“您不是在福冈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然是因为听说孙女回家了,老爷子一忙完手头的事情就赶紧坐私人飞机飞回来了。”野口笑呵呵地说。

川名义介清了清嗓子,沉沉道:“重胜。”

管家不再说话,脸上却笑容不减。

绫子有些发懵,说不上自己心底究竟是尴尬还是受宠若惊,便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落进川名义介眼里,顿时让老爷子皱起了眉。

“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别这么做。”爷爷说,“姑娘家家要端庄大气,不要总这么小家子气。”

耳畔响起熟悉的训斥,绫子却并没像曾经那样叛逆似的产生厌恶和反感的情绪。她轻轻叹口气,弯腰拾起个多余的蒲团放在案几的另一侧,坐下,垂眼观察眼下的棋局。

她笑了笑:“野口爷爷,您要输了呀。”

“认识你爷爷大几十年了,我还从来没在将棋上赢过他一回。”野口摇摇头。

川名义介端起茶杯,在眼底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重胜,你可是输了棋局赢了人生啊。”

绫子微微一怔。

确实,虽然野口爷爷和妻子分开得早,却生养了一个前途无量且家庭美满的儿子。现在已然全无后顾之忧,打理川名宅的工作也早已得心应手,仿佛每天都在享受颐养天年的乐趣。

这是

听到与自己同年出生的川名老爷子说出这话,一时间,野口重胜的神情亦有些复杂。

爷爷随手推散棋局,又笑了笑:“说到将棋,我之前跟赤司家的小辈下过几局。那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将棋水准不亚于职业选手。”

一听这话,绫子顿时有些尴尬:“爷爷……”

“你可真是了不得。”川名义介面无表情,沉声道,“前段时间,赤司和迹部两家的大家长都在找我谈论你的事情。你最近可在圈子里替我出尽了风头啊,绫子。”

绫子失语片刻,垂下头,糯糯地道歉:“对不起。”

“算了。”川名老爷子沉沉地看她一会儿,把王将放在手里掂了掂,说,“小辈间的关系处理不善,只会让长辈跟着难堪,你们好自为之吧。”

绫子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愣是没听爷爷提起之前相亲的事儿。那些在她心窝上捅过刀子的简讯,爷爷更不曾提及,仿佛送信者另有其人。

曾有人说过,所谓亲人,就是对你不计前嫌,永远会试图接受你、包容你、与你达成和解的存在。

过去,川名义介从未在绫子心目中留下这样的印象。以至于绫子都快忘记了,川名义介是这世上唯一伴着她从婴儿到成人、与她在血脉中流着相同因子的亲人。

绫子忽然有些想哭。

“你这孩子,眼睛怎么红了。”野口爷爷从怀里掏出手帕,笑着替小姑娘擦擦脸,“怎么越长大反倒变得越爱哭了?”

川名老爷子静静地看了孙女一眼,一如既往绷着表情,没说话。

绫子轻轻“唉呀”一声,撒娇似的掰开野口爷爷的手往外推:“好啦好啦,我脸上的妆都要被您擦花了。”

管家笑呵呵地收起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差点忘了,给你做的水馒头还在厨房里呢。一共做了四种馅的,你肯定吃不完,我就让厨师给你包起来了,你可以带回去慢慢吃。”

川名义介无奈:“重胜,你太惯着她了。”

“再不给你孙女多吃点儿,她就快瘦没了。你看看她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样子。”野口一边摇头一边走出茶室,还不忘贴心地替爷孙俩合上障门,留给他们足够隐蔽的独处空间。

野口管家这一走,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

绫子又忍不住想做些小动作,像是抓抓耳朵,扭扭腰,或是把棋子拿在手里玩儿之类。但碍着川名老爷子在,身边又没有能替自己解围的野口爷爷,绫子这会儿是想动又不敢。

没想到,先一步打开话匣的人竟是川名义介。聊的还是再日常不过的话题:“你现在还会去学校上课吗?”

“会的。”绫子忍住心虚,点头答道。

“学肯定还是要上的。”川名义介皱眉道,“不管你上的是个什么学校,大学的学历必须得有。这是个靠文凭说话的社会,不论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

绫子答:“是。”

沉默了一会儿,川名义介又问:“钱够花吗?”

“够的。”

老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赚不了多少吧,你。”

“跟您肯定是没法比的。”绫子顿了顿,硬着头皮说,“但也够我养活自己了。”

“你那张银行卡,我已经给你解冻了。”

说这话时,川名义介并没有抬眼看她。绫子注视着爷爷与染得乌黑的头发极其不符的苍老面庞,狠狠一怔。

早在绫子上国中时,川名老爷子就给了她一张可供她本人自由使用的银行卡。他每个月都会定期往里面打钱,是对于那个年龄的少女而言相当可观的数额。

那时候的绫子对人际交往或是逛街购物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上下学都有专车接送,近乎家庭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特别花得到钱的地方。上高中后,爷爷给她打的钱又翻了一倍,直到银行卡在绫子离家的那天被冻结,积累在里边儿的钱不说能买套黄金地段的公寓,买辆低配超跑肯定是够了。

那张卡,绫子没再动过,但也没因一时置气转手扔掉。而是被她夹进钱包可有可无的小夹层里,除了摸硬币的时候会多看两眼,平时也没机会想起它的存在。

川名义介呷了口茶,用无法透露情绪的语气道:“就算你要独立,横竖还是川名家的人,吃住都不能委屈自己。添点钱买个像样的房子住,在小公寓住久了,只会变得越来越小家子气。”

回家之前,绫子从未想过那个专制的蛮横的刻板的爷爷竟能对自己说出这些。

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她把再度涌上心头的流泪的欲望憋回去,深吸口气,轻声说:“爷爷,我没在事务所安排的公寓里住了。我现在住得地方挺好的。”

“自己买房子了?”川名义介微有些惊讶。

“……不。”绫子咬了咬嘴唇,暗自挣扎了会儿,道,“我现在……在和我男朋友住。”

“……”

老人眉梢微动。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自己一脸忐忑的孙女。半晌,他把眼眯起又睁开,淡道:“你确实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但姑娘家要注意底线,同居和恋爱是两回事,你不能一点界限感都没有。”

绫子知道,这肯定是爷爷在一番字斟句酌后说出的话。

若是把他真实的情绪浇铸进这句话,“注意底线”应该换成“不知廉耻”,界限感应该换成“不要脸”。

绫子在后怕之余又有些欣慰,至少这次回来,她发现爷爷也变了不少。不再像过去那样极端且激进。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决定和男友同居的。”绫子垂下眼,轻轻道,“我是……认真的。”

川名义介直接追问:“你是指哪方面的认真?”

“……”

绫子又深吸口气:“我想和他结婚。”

川名义介沉默了五秒,看向小姑娘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

半晌,他继续问:“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

爷爷想了解的信息,绝对不是她男友的外貌性格和人品。他的关注点只会穿透这些表面,直击最本质也是最现实的因素。

就算绫子想拿诸如“对我很好”“我们很相爱”之类的话打哈哈,爷爷也只会毫不留情地像赶苍蝇般挥手逐去她的笑意,继续用更锐利的态度逼视她。

绫子踟蹰了很久,视死如归般一闭眼,咬牙道:“……他是我舅舅那边的人。”

这回,川名义介彻底不说话了。

老人的脸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异常平静。他没有任何表情,眼里也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整整三分钟过去,他唯有腮帮在以长久却不规则的频率颤抖着,一直一直颤抖着。

正当绫子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心慌意乱时,爷爷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问:“你知道,你那个舅舅,是干什么的吗?”

缓慢的语速,近乎咬牙切齿的断句。

“我知道。”绫子的身体在发抖。

“……好。”川名义介点头,“好,好,你知道就好。”

“爷爷……”

老人过度异常的反应令绫子完全不知该如何招架,她吓得脸色苍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陶瓷杯里的茶水在摇晃,那是被杯子压住的案几在颤抖。四脚落地的案几之所以会颤抖,是因为爷爷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那种被强行压抑住的情绪,像是正濒临喷发的火山,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巨大的绝望。

终于,一声巨响。那是川名义介掀翻案几的声音。

茶水浸湿草席,棋子散落满地。飞出的棋盘撞碎了一旁蝴蝶兰盆栽,黑土倾泻一地。

绫子这才发现,盆栽只有被好生供养在名贵的瓷器花盆里才好看。当它支离破碎地躺在世俗的尘土上,看起来也不过跟野花杂草一般,再无博得惊鸿一瞥的惊艳之感。

和他激烈的肢体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爷爷沉着而平静的声音。

只有简短的一个字。像是击碎美梦的午夜钟声。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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