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知道叶孤城说的是黄药师现在牵扯进翡翠宝塔一案,朝廷在四处通缉他的事。
他大笑,道:“他又何曾缺过他们那样的朋友。”
酒家的主人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看起来起码已经有四、五十岁了。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端上来新出锅的肉饼,甜粥,还有两碟小咸菜。
他穿着一件很旧的衫子,袖口和手肘处被磨的发白,脸上布满了沟壑。他将这些食物放在桌子上,看着贾珂和殷离,沧桑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道:“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
贾珂甜甜笑道:“我还以为您会赶我们出去呢,我们姐弟平日经常被人嫌脏,不准我们进门的。”
店主道:“我怎么会赶你们出去,你们花钱在我这里吃饭,就是我的客人,何况……如果当时我的儿子还活着,也该是你这个年纪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呆滞的眼睛忽然变得湿润,店主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抬起手来,擦了擦脸,然后又转身,继续佝偻着身子回到了柜台前面,找了把椅子坐下。
叶孤城看着贾珂拿起肉饼,撕了一块,就要扔进嘴里,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外面总是吃水煮蛋吗?”
贾珂道:“当然知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样做的,因为水煮蛋不仅很有营养,并且很难被人下毒。”
叶孤城又道:“你这个时候冒险来和我搭讪,是不是因为你遇见了什么麻烦?”
贾珂道:“天大的麻烦。”
叶孤城道:“你既然有麻烦,怎么敢直接吃这些东西?”
贾珂笑了笑,道:“就是因为我有天大的麻烦,所以我才要吃。”
贾珂说完,就把肉饼扔进了嘴里。
他故意用力嚼了几下,这让叶孤城可以清晰的看见他嘴里的情况。
他在嘴里塞了一块布,而肉饼就被这块布牢牢的包着。他虽然在咀嚼肉饼,但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碰到这块肉饼。然后贾珂又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用舌头勾起布来包住肉饼的碎块,抬手摸了摸鼻子,趁机将这块布吐进了袖子里。
叶孤城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贾珂迎着他的目光,忽然说了一句话:“他身上实在太香了。”
那是一种有点像蔷薇,又有点像玫瑰的香粉味,店主的身上虽然没有擦这种香粉,但是他身上却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这种香喷喷的味道。
他显然和一个很爱美很讲究的女人刚刚做了一些很亲密的事情,因为在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要买这种闻起来就不便宜的香粉可不容易。
可是这家酒店里却没有一点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热衷打扮的女人应该留下的痕迹,而店主身上的衣服更是又破又旧,若非身上的香味,恐怕没人想到他会认识这样的女人。
这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个店主和那个女人是因为什么事逃到了这里,为了躲避仇家,他们只能放弃往日的生活方式,装得自己只是一对穷困潦倒的普通夫妻。但是喜好这种东西,日子一长,就很难再装下去了。
要么,这家酒店是一家黑店,这个店主刚刚杀死了一个擦着这种香粉的的女人。
忽然那店主在旁边微笑着问道:“这肉饼好吃吗?”
贾珂道:“好像有点咸,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一点?”
店主道:“我不吃。”
贾珂道:“怎么?这是我们请你的,不需要你少给我们算钱。”
店主微笑道:“钱不钱的,我倒不在意。反正你们身上的银两都会是我的。我不吃,只是因为这肉饼里下了毒药,只要稍微一用内力,肉饼里的毒药就会发作,中毒的人很快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贾珂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似已呆了,然后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早说出来?你没看见,我旁边这位兄台还没有吃肉饼吗?”
忽然一人笑道:“他虽然没有吃肉饼,却吃了白水煮蛋。有些人以为水煮蛋一定没法下毒,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并且十分动听。
说话间,女人已经走了出来,她穿着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明眸善睐,身若杨柳,远远就闻到了一股似蔷薇似玫瑰的香味。
她望着叶孤城,笑道:“茶叶蛋是把鸡蛋放在茶水中煮,最后茶叶的味道透过蛋壳进入鸡蛋里面,只要把茶叶换成毒药,如法炮制,毒药也能顺顺利利的透过蛋壳进入鸡蛋之中。又因为这种毒药无色无味,因此你根本尝不出这种鸡蛋和没有毒药的鸡蛋的差别。”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他没有说话,抬手握住了桌上的剑。
像他这样的剑客,唯一相信的就是手里的剑。
但是在他不能动内力的时候,能不能用手里的剑打过这两人?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贾珂道:“我真不懂我们怎么得罪你们了,才让你们决定对我们下……嗯,这叫什么毒药?”
店主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毒药的名字,他不仅自己不会说,并且还想阻止女人说,但是女人已经很得意的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贾珂顿了一顿,他怎么觉得若论‘卑鄙无耻’四字,江湖上符合这条件的简直数都数不完,他甚至相信,虽然他坚持与人为善,但是在某些人的心里,他自己也算得上是卑鄙无耻的人了。
他试探道:“比如……柴玉关?”
女人笑容一凝,然后道:“不对,是七妙人!”
贾珂反问道:“七妙人?那是谁?”
叶孤城也没听说过这些人,反而是殷离道:“我从前听过这名字,他们好像都是些淫贼、骗子、老千和小偷,做过很多臭名昭著的坏事。”
女人笑道:“不错,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专干下三滥的事,当然就要有下三滥的手段,你们中的迷药,就是七妙人中的‘黑心妙郎君’的寒鸡散。一个人中了这种毒药以后,不仅一动内力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并且一开始身体还能行动自如,后来就越来越没有力气,到了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不会有了。”
殷离道:“难道你就是那个黑心妙郎君?”
女人笑道:“我是他奶奶。”
殷离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她,道:“你……你已经这么大了?你保养的可真好!”
女人格格笑道:“老娘今年才二十二岁,他虽然是我的孙子,却不是我儿子的儿子。”
贾珂“哦”了一声,道:“现在我知道这是什么毒药了,但是夫人你还没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
店主道:“凭良心讲,我觉得你们两个孩子确实死得很冤枉,因为我们本来没打算杀你们两个小孩子的。只是我们要杀叶城主,你们两个既然主动找他让他请你们吃饭,我也只好请你们一起吃这买命饭了。”
叶孤城忽然冷冷的道:“是谁找你们来杀我的?”
女人笑道:“叶城主,你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遭人恨,会有人想办法委托别人把你杀死。其实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我还真舍不得就这样把你杀了。”
店主皱着眉,重重的咳了一声。
女人立马笑靥如花:“哎哟,你吃醋了吗?”
店主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叶孤城道:“你这一路挑战了这么多有名的剑客,那些人虽然死在你的剑下,但是他们的父母家人却还活着。正巧,他们中的一个不仅恨你入骨,并且还很有名望,他找到了我们,答应帮我们和我们的仇敌说和,只要我们帮他杀了你。自从我们知道你约了那个自称‘剑神’的家伙昨天晚上在这山上决斗后,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贾珂心中一动,昨天那一波穿着碧绿斗篷的人,不就说过“剑神老兄说他会来,却一直没到”这句话么。
女人笑了笑,站到店主旁边,依偎在他的怀里,柔声道:“现在……你们可以安心的去死了。”
寒风如刀,大雪如絮,地上很快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入眼尽是白色,看起来就好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一般。
炭火在炉子里烧着,酒店里十分的温暖,但是这温暖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尸体的味道。
尸体就躺在地板上,这时候,只要有人推门进来,一眼就能看见它们。
只是,尸体是两具,却不是三具。
贾珂站在这两具尸体之前,叹息道:“杀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叶孤城凝视着他手里的金色小筒,缓缓道:“这是天下第一暗器——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
贾珂笑眯眯道:“好眼力!”
叶孤城又看向贾珂,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贾珂怔了怔,才想起来自己坐下来吃饭,竟忘了自我介绍了,笑道:“我叫贾珂,这是我朋友,阿离。”
殷离本来正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两具还有热气的尸体,听到贾珂在对叶孤城介绍自己,忙脸一红,紧张的偷偷瞄他。
但是叶孤城看也没看她,仍然凝视着贾珂,道:“这是云梦仙子给你的?”
贾珂怔了怔,忽然神色奇异的笑了笑,道:“不是。”
叶孤城点点头,他没有再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贾珂倒盼着他问一句,因为他很想再说一句话。
但是看见叶孤城不再追问,反倒不好说了,扔下一句“我去里面找找有没有解药”,就走进了里屋。
叶孤城走到那两具尸体面前,打算在他们身上寻找解药。
殷离见状,走到他身边,道:“你现在中了毒,去歇着吧,我帮你找。”
叶孤城淡淡道:“不必,我自己可以找。”
殷离道:“你不怕你这样一动,毒气攻心,等找到解药也晚了吗?虽然他们说的是中毒的人动内力就会七窍流血而亡,但这么猛烈的毒性,谁知道你不动内力动身体会怎么样。快去坐着吧,姑娘不会漏掉东西的。”
说罢,抬手一推叶孤城,她手法巧妙,手上又带了几分内力,叶孤城竟被她推的向后退了几步,一下就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殷离抿嘴一笑,眼睛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道:“哈哈,你看,你都站不稳了,还逞能呢。”
叶孤城自幼在白云城中长大,白云城虽小,人却不少,城中律法也大多照搬中原。从前他的父亲是城主,他是少城主,他父亲过世后,他就成为城主。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无一不对他敬畏有加,连玩笑都不敢跟他多说一句,更没人敢对他动手动脚。
他这几个月自觉剑术初成,离开飞仙岛来中原挑战各路英豪,虽然没带人在身边服侍,但他武功极高,出手阔绰,走到哪里,也没人敢轻怠他,这还是他头一遭被别人笑嘻嘻的推搡,偏别人一推他,他就真的倒了。
少年人最是要面子,何况是叶孤城这样出生以来就诸事如意的少年,他坐在椅子上,心中着恼,暗道:“好无礼的小丫头!”去看殷离,见她背对着自己,认真的把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一边,身上虽然脏兮兮的,但是从袖口处露出的一截小臂白如嫩藕,叶孤城不由转开目光,心道:“她虽然对我无礼,但总是在帮我。”
殷离见叶孤城始终不说话,就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叶孤城道:“你要我说什么?”
殷离道:“随便说什么都好,现在这屋子就咱们两个人,若不说点儿话,可真闷死了。”
叶孤城道:“我从不陪人说话解闷。”
殷离道:“哼,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妈妈叫你陪她说话,你也不陪?”
叶孤城淡淡道:“我从没见过我妈妈。”
殷离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极淡,不见难过,不见想念,轻描淡写的,好像提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邻居家的一只小黄狗似的。
殷离不由道:“她死了?”
叶孤城道:“不知道。”
殷离奇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叶孤城道:“从没有人跟我提过她。”
殷离向他凝视半晌,脸上忽然浮现出很怜惜的神色来,道:“他们不提,难道你就不想她吗?”
叶孤城道:“不想。”
殷离道:“骗人!”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说假话骗人的人?”
殷离瞧着他,忽然笑道:“那你看我像是个喜欢说假话骗人的人吗?”
叶孤城道:“不像。”
殷离笑道:“哈哈,你想错了,我生平最喜欢骗人和害人了。”
叶孤城看着她,淡淡道:“真喜欢这么做的人,是绝不可能把这话轻易就说出来的。”
殷离冷笑道:“怎么?你小看我,以为我不会害人吗?你别以为我提出帮你找解药就是好心要帮你,没准儿我是想让你多吃点毒药,毒的肠穿肚烂死了呢。”
叶孤城听完她的话,忽然笑了笑,笑得若晓风拂月,浅极了,也淡极了。
殷离看出他在笑自己,气恼道:“你笑什么?”
叶孤城仍在笑:“想笑就笑了,难道你不仅要害人,还要管别人笑不笑吗?”
殷离道:“哼!我高兴管,当然就管了!何况你在笑我,我更要管了!”
叶孤城笑道:“好大的口气,你要怎么管我?”
殷离站起身,瞧着叶孤城,板起脸来,冷冰冰的道:“你以为你剑练得好,我就没法管你吗?我先把你两只手砍了,叫你一辈子都没法练剑,然后再给你下毒,这样你还不是得乖乖听我的话了?”说着,脸上露出得意微笑,眼睛也闪闪发亮,好像她真已经把叶孤城的手砍了下来,听到叶孤城低声下气的开始求她了似的。
叶孤城正想说她好笨,连句狠话都不会说,忽然一道声音自门外响起:“好狠的小丫头。”
声音苍老,嘶哑,说完就连连咳嗽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