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看着他,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
“你平时就是这么交朋友的?”
贾珂微笑道:“不一定。”
谢麟道:“但是我可不想让我的朋友吃这么寒酸的饭,走吧,咱们出去吃。”
说完,拉着贾珂的手,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贾珂比他小四岁多,被他这样一抓,身子不由自主,已经跟他跑向饭店。但是在他们离开马车的时候,贾珂忽然觉得身后无人看管的马车落在地上的影子好像动了一动。
他回头,就看见马车仍然一动不动的停在路边。
刚才那只是他的错觉?
等他们吃完饭,上了马车,马车上的食物已经不见了,连盘子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贾珂问赶车的车夫道:“刚才有人收拾过车里吗?”
车夫也不知道,刚刚他们都进去吃饭了。
车夫道:“应该是有的,怎么,车里的东西少了?”
贾珂缓慢的摇摇头,正想让他问问众人,刚刚是谁进马车收的盘子,但是迎亲队的长官已经下达命令,催大家继续赶路,这件事也只好作罢。
他回到马车,车里已经摆上了一个小几,几上摆着玫瑰金橘、姜丝梅儿、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四样蜜饯咸酸,还有两碟肉干,他进去的时候,谢麟正打开马车底座的暗格,拿出被子和靠枕来,动作十分熟练,贾珂看他这动作,才知道这样一辆空空的宽敞马车究竟是怎么来的。
恐怕是谯国公想着路途遥远,天气寒冷,专门给儿子备下的,但是他儿子的性子实在高傲刚烈,不愿别人小瞧,被人说果然是小孩,骑不得马,因此根本不坐这马车,甚至连给贾珂找马车,都推说这只是一辆放杂物的马车,而不是直接说这是他自己的马车。
好在贾珂不是什么真的小孩子,不至于看见别人被家人捧在手心中呵护,自己却没什么人上心,就生出自怨自艾,自怜自哀的情绪来。
其实贾府虽然仓促之间,没给他准备多少东西,但是叮嘱的话却没少跟他说,还提到这次王夫人和王子腾的一个表妹的丈夫也在这迎亲队中,这位表妹和他们关系并不是很近,几个月前才回了京城。丈夫叫江燕离,从前是江湖人,现在在帮王子腾做事,因他没有功名,王子腾便找人把他安排在迎亲队中,让他先做出点成绩,再慢慢提拔他。
这人不是贾珂的亲戚,先前没人想到贾珂会被塞进这迎亲队里,因此没人安排他们见面。贾珂只知道队伍里有这样一个人,这人长什么模样,在迎亲队伍里做什么,都一概不知了。
他们一进城镇,就看见官差在四处找人,但是没有官差敢来找他们问话,反而迎亲队中众人想起刚刚在野外,也有大批人马在搜查什么,担心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打发了几个人去找那官差询问。
谢麟是第一个打发自己的仆人去问的人。
他生性好武,舅舅又是韩大将军,他这次带在身边的几个仆人虽然人过中年,罗帽直身,穿的是家人打扮,但都是武功高强之辈。
那仆人走到其中一个正在和卖豆腐的一对母女说话的官差身边,拿出自己的腰牌,给对方看了看,那官差其实看见他从这浩浩荡荡的前往西泥的迎亲队伍中走出来,已经不敢不据实以报,又哪用看他腰牌,一听他问自己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便把殷野王家里的七岁女儿杀死二娘出逃,他们奉命追捕的事说了出来。
那仆人听完,又走到马车旁,将自己打听到的事转述给谢麟听,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说完了就自动走到马车旁,再不开口。
贾珂没想到这个世界里殷野王不走黑道走白道了,殷离竟然还是走上了杀死二娘的道路,不由叹了口气,道:“好可怜!”
哪知几乎同时,谢麟也在感慨:“好凶残!”
他说完这话,正好听到贾珂的话,皱了皱眉,道:“是她杀的人,怎么她还可怜了?”
贾珂道:“我和六扇门的总捕头金九龄关系挺好的,他先前因为一件事和殷侍卫打过交道,因此我也知道一点儿他家里的事。他从前是江湖人,和一个女子成了婚,那女子十分爱他,为他做了很大的牺牲。
可是他半点儿都不珍惜,反而因为成婚后那女子一直没怀孕,就罔顾他们从前的约定,又娶了个小老婆。后来小老婆生了两个儿子,那女子生了一个女儿,小老婆和两个儿子总是在家里欺负那女子和她的女儿。”
谢麟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
贾珂道:“那婚前就别用爱情来骗人家姑娘嫁给自己。人家姑娘当初嫁给你,就是冲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的,既然当时答应了,就该遵守诺言。而不是把人骗到手了再反悔。”
谢麟看着他,笑吟吟道:“你这话也就现在说说,等日后我倒想看看你有了老婆后,怎么对那些往你身上扑的小姑娘们。”
贾珂笑了笑,道:“如果你的老婆除了你,在外面还有其他的情人呢?”
谢麟道:“我当然会休了她。”
贾珂道:“你老婆在外面还有别的男人,你就愤怒的要休了她。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你老婆也会愤怒的想要休了你。在这点上,男人和女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女人偷情,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的要浸猪笼,男人偷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男人要休了另有情人的妻子,所有人都会支持,女人要休了另有情人的丈夫,所有人都会怪她小题大做,甚至她的娘家人都会来阻止她,因为担心她这样做,被人说是‘善妒’,影响家族里其他女儿的婚事。
因为大家对待男人和女人的差别,让女人只能被迫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们接受是接受了,一颗本来鲜活的心也绝望了麻木了,对丈夫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和这样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的人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起码我,是一定要和一个多少年后仍然会关心我会因我心动的人生活在一起的,起码我死的时候,希望我的老婆能真切的因为我这个人掉几滴眼泪。”
谢麟怔怔半晌,忽然笑道:“如果你以后也能这么想,如果我以后有妹妹,我还真想把妹妹嫁给你。”
贾珂只好微笑。
他还能说什么?他总不能直接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喜欢女人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很想一个人。
如果他死了,王怜花会不会因为他掉几滴眼泪呢?
会的吧。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那天王怜花因为迷药瘫软在床上,拼尽全力去抓他的手,挽留他的感觉,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谢麟忽然笑道:“你的脸怎么红了?不会吧,我还没有妹妹呢,你不至于现在就为她脸红。”
贾珂回过神来,又是微笑:“你看错了,我没有脸红。”
谢麟道:“那你脸上怎么变红了?”
贾珂微笑道:“被夕阳照的。”
谢麟大笑道:“夕阳真厉害,透过这么厚的帘子都能照进来。”
在夕阳落山之前,迎亲队终于停下了赶路的脚步。
他们过夜的客栈叫天福客栈,因为他们人多,干脆就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
客栈的房间里有宽大舒服的床,干净的被单,柔软的枕头,还有随时供应的洗澡的热水。
谢麟洗过热水澡,去贾珂的房间里找他。
他敲了敲门,却没人应门,屋里的油灯也没点。
于是谢麟将门推开,屋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以为贾珂去找别人说话了,因此失望的关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贾珂却不在客栈里面。
他在客栈的院子里。他在马厩里。
月已将圆,繁星满天,冬末的天空实在很美。
但他却不是来欣赏夜色的。
院子里很静,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至少有一个人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人从贾珂和谢麟白天坐着的马车车厢下面摔了下来,摔在下面松松软软的干草堆上。
这些干草堆起了很好的缓冲作用,因此这个人虽然结结实实的摔在上面,却一点伤也没有。
这个人饥寒交迫,浑身无力,咬着牙,一点点从车底下爬了出来。刚爬出半截身子,松了口气,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逃出生天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在这个人面前投下来,然后一道声音在这个人面前响起:“需不需要帮忙?”
这个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极其短促,就自己用手捂住嘴,把尾音挡了回去。
黑夜中,贾珂看着面前这个相貌美丽,眉眼间和殷野王颇有几分相似的小女孩用一双写满恐惧和提防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笑,道:“殷姑娘,你比我还大几岁呢,有什么好害怕我的?”
殷离脸上凶狠之色一闪而过,道:“你知道我是谁?”
她抬手想去制服贾珂,反正二娘已经被她杀了,多杀一个人也算不上什么事。
但是想到先前躲在马车底下听到的那些话,想到贾珂知道自己的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好可怜”,一时竟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贾珂道:“外面到处都是搜寻你的官差,我若想要害你,何必自己在这里等你,直接把你可能躲在马车底下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来搜查你不就好了。我自己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帮你。”
殷离道:“你想帮我?我和我妈都和你素不相识,你无缘无故的为什么想要帮我?”
贾珂道:“因为我曾经答应过自己,要每天都做几件好事。”
殷离道:“好事?我杀了我二娘,我妈见我闯下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后来见挡不住我两个哥哥抓我回去,就抹脖子自尽了。我亲手杀了人,还把我妈的性命害了,你帮我叫做好事吗?应该叫助纣为虐吧。”
贾珂微笑道:“就叫做好事,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这话让殷离险些落下泪来,她忽然想起多少次,她妈妈抱着她,亲吻她脸颊,说她是好孩子。
可是如今,妈妈已经死了,她这辈子,都再也听不见妈妈叫她好孩子了。
想到这里,泪珠不由在眼眶中打转,凝视着贾珂,道:“你……你再说一遍。”
贾珂道:“哦?说什么?”
殷离道:“你说我是个好孩子。”
贾珂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书里王怜花等人被快活王困在洞窟中逃生,沈浪对朱七七说“好孩子,你真乖”,朱七七笑着说听到这句话,累死也没什么以后,王怜花在旁边冷冷的说但却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累死岂非冤枉。
“好孩子”。
“好孩子”。
这句话有这样大的魔力吗?殷离听到这句话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如果王怜花走之前,自己也曾经对他说过一句“好孩子”该多好。
贾珂想到这里,心里懊悔极了。
但殷离仍在痴痴的望着他。
贾珂就笑了笑,柔声道:“好孩子。”说完顿时觉得十分的肉麻,又觉得如果此时这话是对王怜花说的,反而很容易就能说出口了,顿了顿,继续道,“你还没吃东西吧?晚上打算在哪里过夜?跟我进客栈吧,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个身份,这样你跟我们再往西走走,等没人搜查你了,你再自行决定去哪里,怎么样?”
殷离迟疑着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贾珂笑了笑,道:“害一个人也许需要理由,但是帮助一个人永远不需要理由。”
他站起身,把自己放在一边的一套新买来的小厮的粗布衣服拿过来,放到殷离面前,道:“你先换上这身衣服,然后我带你进去。”
殷离见他转身走到马厩外面,背对自己,似乎对自己十分放心。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犹豫再三,想着外面也都是追兵,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于是从马车下面爬出来,换上衣服,只是身子快被冻僵,因此动作十分缓慢。
一会儿衣服换好,她走到贾珂身后,离他三步远,道:“我换好衣服了!”她比贾珂还要大两岁,也比他高不少,此时看他,微微低头,眼睛中的忐忑不安也被贾珂瞧得一清二楚。
贾珂上下打量她,见她容貌秀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湛然有神,一看就是个小姑娘,于是从怀里拿出早准备好的炭笔,让她蹲下身,然后在她脸上画了几下,看起来脸上有些脏了,才点点头,又把旁边放着的刚买的一件用包袱包起来的厚袄递给她,道:“走吧,你就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下人,咱们两个好像刚逛完街,大大方方和我走进去就是了。”
殷离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进客栈。
坐在客栈的大堂里说话的人不少,见到有人进来,不少人看了一眼,还有几个人和贾珂打招呼。殷离见始终没人搭理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才放松下来。
他二人一路走回贾珂房间。
贾珂道:“你现在这里坐会儿。”
然后去找店小二,要洗澡的热水,再要点热汤热菜。
殷离手足无措的说:“你现在洗澡?”
贾珂笑道:“我刚才就洗过了,这是给你的热水,饭菜也是给你要的。”
殷离道:“但是你再要一次,他们不就知道突然多了一个人了吗?”
贾珂道:“你这样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队伍里,怎么也藏不了的,遮遮掩掩的反而惹人生疑,这样光明正大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最多告我多事,这个时候居然还买丫鬟陪着一起上路,但是不会多疑到去怀疑我的丫鬟的身份是不是有问题。明天你就跟着我带着的小厮承影一起走,只是要委屈你,在人前装装样子了。”
殷离目光闪动,半晌,抬手擦了擦眼泪,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是真做你的丫鬟侍候你,也没什么。”
贾珂看她半晌,知道殷离个性,说这话也不是虚情假意,微笑道:“傻孩子,你妈妈用自己的命救你,可不是让你活着去当别人的丫鬟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才对得起她。”
殷离含着泪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殷离忙收住泪,担忧是找自己的,惴惴不安的看向贾珂。
贾珂对她示意别出声,他自己也不出声,然后就听到自己的小厮承影站在门外道:“二爷,江燕离江大人问二爷有没有空,若有空,不放去楼下说说话。”
贾珂道:“好,我这就去。”
又对殷离道:“没事,刚刚说话的是我小厮承影,叫我下去的是我远房亲戚,你就在我屋里呆着就行,一会儿我让他在外面远远看着,要有人闯进来,就让他立刻过去通知我。”
说完,就走出屋去,和承影吩咐了几句。
承影听完,笑道:“二爷,你这是金屋藏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