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大哥和那男的就是那个样子的!如你昨儿画上所见!”
他懒洋洋倚在大红的廊柱,手拨弄着指甲,时不时用刀片刮刮,叹道:“他们之前,感情可好着咧!他很宠他,为了我那大哥,三千粉黛又算什么?当我哥的一个屁都不如!所以呢!”他抖抖手指甲,问,养得漂亮吗,“唉,真是可惜了得!以前我这大哥的兰花指往戏台上一勾,也不知会勾走多少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我这手指弄得再漂亮,又能如何呢!”
江沅冷冷地盯着他。
秋雨时而大时而下,在那之后,江沅时不时会碰见小叔子傅容一番,说话阴阳怪气,左不过是翻来翻去那一席,一会儿扯开了说,一会儿横着说。
他说:“对了,嫂嫂,你看过那先帝爷没有!那是倜傥风流,和我那大哥,啧啧——”
江沅猛地掉转头去,决定躲着这个傅容,把房厅的门重重一关。
之后,傅容冷笑一声,见总算得了逞似地,目的达到,哼着小曲儿,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就去了,从此也没有再来打扰她。
江沅却就此不小心地生病了。
起源是因一场风寒。这天,雨水淅淅沥沥冲洗着小院,江沅刚吃了郎中给开的药,才躺下,刘嬷嬷一会儿打了帘子进来,轻手轻脚,笑得慈祥欢喜道:“姑娘呀,姑爷来了!听说你不好,是专程冒着大雨来看你了!”
院门外,就在这时又隐隐传来一阵闹哄哄吵嚷,并随着嬷嬷的撂帘子动作,吵嚷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哥!你这次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吗!啊!你帮帮我,求求你,最后一次,保证真的最后一次!”
“傅楚!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成怎样!”
“我恨你!恨你!”
“……”
江沅慢慢地坐起身。
刘嬷嬷赶紧给她扶起解释道:“姑娘您别害怕,是姑爷在惩罚那七爷呢!据说,这七爷又不知闯了什么弥天大祸,还喝了好多的酒,便胡乱骂起人!你听听,啧啧,要是没有那酒胆儿,他敢这样骂姑爷吗!”
“……”
“傅楚!你害了我们一家子!”
江沅侧耳倾听。
“若不是你,妹妹傅琴又怎会那样!我上头的那几个哥哥姐姐,还有母亲,会被他们折磨而死吗?我呢,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倒好!你还有资格享受人世,享受男女欢爱……”
“傅楚,我恨你!恨你!”
“啊!你居然让他们来绑我!你居然让他们绑我!”
“……”
江沅正听着,傅楚正折着袖子边皱眉边走进来,“这混账王八东西!这次,老子非让人给他揍死不可!简直是——”
乍然一抬首见了江沅,正眼神古怪复杂看着他,笑了。“怎么了?你吓着了?”
刘嬷嬷托着茶盘边笑边热切殷勤过来道:“来,姑爷,请喝茶!这儿的水果都是刚新鲜切了洗过的!”
傅楚轻撩了衫角,直身坐在江沅的床沿边,“哟!怎么还这么烫?难道没有吃药吗?”
他撩袖伸手摸着江沅额头。
刘嬷嬷何等识眼神之人,赶紧领着月桐等好几个丫头出去,厢房内轻轻放了帘子,唯有一只小狗多多懒洋洋舒舒服服趴在贵妃榻上,一厢室的静谧。
江沅微笑地打手语,道:“吃了药,这退热,总不能一下子就退了是不是?总得要有个过程?”
他看着她,眉头还在蹙起,须臾,终于渐渐舒展开来了。
又是密密切切双方彼此的心跳声。
江沅沉默了半晌,终于问:“外面是……”
“哦!别理他,那死小子,在闹酒疯!”
江沅道:“他好像在骂你,还说他很恨你,说是你害了他?”
傅楚头疼,闭目,不吭声。
江沅又道:“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你为以前你们的那个家也牺牲付出了那么多,你那么宠他,凡是都惯着他,依着他,为他收拾这个,收拾那样的,一大堆的烂摊子,他……他又怎么可以恨你呢!”
傅楚缓缓打开了眼睫毛:“我终究是欠了他们啊!他其实也说得没错!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所以——”
江沅:“不!你不要这样说!不要!”
她急了,打着哑语,目光含着什么,沾染到睫毛。
傅楚看得简直又是一个大震,男人的心跳得越发狂乱厉害了。
这一刹那,他分明带着万分的武装与小心,发誓要对她绝对保持某种位置的距离,然而,却就是控制不住。
江沅轻轻地伸手,抚摸他脸。
男人徐徐又闭上了眼睫毛,顷刻,再睁开。
江沅又哑语,说:“你这一生,承受得太多了!你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为了报仇,做尽常人无法想象理解之事,你的隐忍,你的痛楚,我一想到这个,就很心疼——”
“你妹妹傅琴,分明不是你害的,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头上冦呢!你的弟弟傅容,他也是你们一家的分子,真是滑稽可笑,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居然还说恨你——”
傅楚的嘴唇颤抖起来,连同他的心脏也颤抖起来。多么温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第一眼起,就对这个女孩儿起了怜惜呵护之欲,甚至到后来,总是想宠着她。她太懂事了!
这也是憋了很多年的委屈心酸,他会在那个夜晚克制不住给她讲。
可是,他想要逃避——她越是好,就越是想逃。
江沅其实并没说完,如果,她知道对方是这样想她,肯定会觉尴尬羞耻。
这个男人,他的妹妹不理解他,要把自己封闭起来,面对家仇和耻辱,无法再正视自己的人生,所以,她像个青蟹似地躲进了壳里,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的人世丑恶、报仇雪恨,统统丢给了这个兄长……让他独自面对,不惜以身伺虎。
他的亲兄弟也不理解他,甚至还恨……
江沅想着想着,越发替他钻心难受。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傅容的报复心理了。也明白,为什么傅容要对她做那些事。
他嫉恨哥哥,自己的人生被毁了,他这个哥哥在他的眼里,也同样没资格去享受——比如风花雪月,比如儿女情爱。
她感到自责懊悔,那天夜里,她一阵阵干呕——何尝不是对他同样起了恶心的感觉?甚至觉得脏?
他的人生、他所不得不逼迫自己承受的耻辱,从来都由不得他选择。
江沅轻轻握着他的手,他还是很想要抽开,再逃,可是,终究舍不得,怎么也舍不得、抽不开。
他微笑道:“等你好了,我要安排一场隆重的宴会!”
“嗯?”她一愣。
“这是你嫁给我过的第一次生日,我得想个法儿,说什么也要帮你把这生日宴搞得盛大隆重,让全天的人都来祝贺瞻仰!”
江沅眼眸涩涩地:“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的生日再几天就要到了!从来,都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你,你是头一个!”
傅楚的心一梗。
.
就在她旁边小桌上,有一封信,两人说着就这样相对而视也不知多久,傅楚一会儿便盯着那信走神,因为信是被拆了开来的,落笔不偏不倚,悄悄是“陆钟毓”三个字、猛烈撞入他眼帘。
江沅的心脏就要跳出了腔子——
“这是,我以前的那未婚夫陆钟毓写给我的,他在信上面说,说……”
她缓缓松开他的手,指甲狠狠地掐着大腿,盯着男人的表情,仿佛生怕遗漏掉每一个变化与细节纹路。
“他说什么?”
他的脸,很快就沉了暗了,他的双手也不知何时拢回袖中,若是仔细观察,在剧烈发抖。
江沅继续:“他说他仍旧喜欢我,放不下我,他说他现在很是后悔——”
豁拉一声,衣服袍摆扯动的摩擦音,傅楚表情阴沉,猛地站起身来。“好!很好!看来,是不是想让我成全你们?你也后悔了?后悔嫁给我!”
趔趄着,直起身子就要往外走。
江沅闭着眼深吁一口气。
她笑了。
有窃窃地喜悦,窃窃地兴奋。
不管怎么样,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心里话套问个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你等等——”
她急忙下床穿好鞋子,拦着他。“你先不要走,我问你一句话——”
男人双足停顿,胸口隐隐起伏,冷瞅着她。
“你生气,是不是因为吃醋?是不是?”
男人猛地把脸扭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