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江南人士,那里是富庶安康之地,未经战火,你家境也殷实,想必以前过的都是红袖添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自然不晓得北地百姓又是怎样屡受戎人侵扰、成日担惊受怕,但?你如今既然从军,年纪也大了,便该明?白这国朝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国朝,我大越朝疆域辽阔,有江南的好日子,也有北地的苦日子,但?没?有北地的苦日子,江南的好日子早晚有一天也会?没?有了,覆巢之下绝无完卵,这些事看?似远过千里,八竿子打不着,实则休戚相干,你若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也就算了,但?既然有些本?事在?身,享食百姓衣禄、朝廷粮饷,那便有几分本?事承多大责任,别叫我白救了你一回,你可明?白?”
宗凌本?是红着眼看?他,然而听着听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明?显有些怔愣,良久才回过神来,见贺顾坐在?了他榻边正低头看?他,赶忙道?:“将军教诲,我……我都记住了,一定终生不忘。”
贺顾闻言颇觉欣慰,暗道?总算是把这个长?歪了的苗子给矫正回来了,点头道?:“记住就好。”
他站起身来转身作势要?走,宗凌见状连忙又道?:“将……将军留步!”
贺顾一怔,转头看?他,道?:“怎么,还有事吗?”
宗凌似乎是心里十分斗争,喉结来回滚了几遍,才道?:“将军……将军可是要?班师回朝了吗?”
贺顾顿了顿,道?:“嗯,明?日便动身。”
宗凌闻言,顿时急了,道?:“那……那我怎么办?”
贺顾被他问的莫名其?妙,道?:“什么你怎么办?你自然是好好养伤了。”
宗凌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顾皱眉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宗凌咬了咬牙,干脆心一横道?:“将军回京了,那……那要?把我留在?承河大营么?当初……当初陛下是把我点给将军做副将,不是把我点给承河大营……”
贺顾听明?白他意思?,道?:“怎么?你是想跟我回京?”
他想了想,又道?:“我走后,如不出意外,承河大营会?交到柳参军手上,他亦是有德有才、有谋有勇之将,你跟着他,在?他麾下效力好好学着,他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宗凌闻言,彻底急了,道?:“可……可那日将军喂我药时,分明?说的是若我挺得过来,以后就在?将军麾下重?新来过,您……您是一军主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能……怎能说话不算话?”
贺顾不想他那日昏迷着,如今竟然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不由愣住了,半晌才道?:“……我那日的确是这样说了,但?如今想想,你还年轻,要?想有大前途,在?北地才能多得历练,提拔的也比跟着我回京了快,这条路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你若争气,日后咱们同朝为臣,即便不在?我麾下,一样顶天立地,何必执着于此……”
宗凌却恍若未闻,只闷头道?:“宗凌的命是将军救回来的,我只愿追随将军,您在?哪,我就在?哪!”
贺顾被他噎得无语,半晌才道?:“难道?你是还存着想进玄朱卫之心……”
宗凌听他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疾疾道?:“将军误会?我了,宗凌早没?有那个心思?了,只要?能跟着您,我便是做个跟随侍候将军前后的亲兵,没?任何职司,宗凌也乐意,绝不是起了回京攀龙附凤之心,我若有此心,天地共诛!”
贺顾无奈道?:“我只是想起来问问罢了,你解释了就是,何必发这样的毒誓。”
他沉吟片刻,才又道?:“但?此事,我不能答应你,你的性子还需再磨一磨,回了京跟着我,也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有进益,何况你伤势未愈,眼下也不可能随我回京,这样,你若真想跟着我,这几个月便先老实呆在?承河,好好养伤,好好跟着柳参军做事,别再鲁莽冒进,更不能违抗军令,否则可没?人再救你第二回,至于回京的事,等你伤愈再议。”
见他终于松口,宗凌也不好再死?缠烂打了,这回终于乖乖应了是,贺顾这才离开。
夜里睡到一半,又被肚子里的小祖宗一脚踹醒,折腾了半天才重?新入眠。
第二日晨光一亮,回京的人马行装已经准备妥当,贺顾依照圣命把兵符交由柳见山保管,一行人便整装出发。
踏上返程之路,时间便过的飞快,贺顾的眼皮却跳得厉害,他的担心无人知晓,也无人可说,倒暗地里盼着这车马走得慢些——
只是京中?皇帝催得急,行军人马本?也都是贺顾亲信,动起身来迅捷有素,速度自然慢不下来,没?几日就已行到了京郊。
贺顾喝了颜之雅开的药,动身后孕中?不适本?来还稍稍和缓了一天,结果一进昆穹山脉,路程颠簸,那药顿时也没?了效用,一连三日,他日日吐个一发不可收拾,七晕八素,本?来心中?还在?七想八想,担心这担心那,这下子也没?功夫闲想了,昏头转向,再不敢盼着路上多折腾几日,只想赶紧到京城,好叫他别再继续过这昏天黑地暗无天日的日子。
……妇人生育,果真是不易。
好在?出了昆穹山脉,进了西山草原,地势逐渐平缓,等到京郊时,他才终于好多了——
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是第四日的晌午,日头高照,贺顾在?车马里睡得昏沉,外头征野撩开马车窗帘喊了一声:“爷!咱们到家啦!”
贺顾这才悠悠醒转,眯着眼睛回了会?神,探头到车帘边一看?,果然远远瞧见前方汴京城北门已经映入眼帘——
征野见他清醒,喜道?:“爷这几天可算是睡了个踏实觉了,咱们到京城啦,小小姐肯定盼着见您呢!”
征野一直管宝音叫小小姐,虽说小丫头的头衔已经在?福承郡主和福承公主里变了个来去,在?他眼里却没?什么分别,都一样是他家侯爷的宝贝闺女,贺家的小小姐罢了。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但?想起宝贝闺女,贺顾嘴角也不由得带了三分笑意,道?:“这个鬼丫头,想必这些日子,肯定把外祖母烦也烦死?了。”
话语间已经到了城门口,征野勒马转身去和城门守卫准备报路引文牒,贺顾便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等着,却不想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小人等奉旨等候将军多时,恭迎贺将军凯旋返京!”
贺顾一愣,那头征野似乎也吓了一跳,勒着马回到了马车边上,道?:“爷,你快出来看?看?,好家伙,这是……”
贺顾撩了门帘弯腰钻出马车一看?,却见城门前两?侧不知何时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那领头的他自然认得,正是玄朱卫的卫首——
再定睛一看?,此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玄黑甲胄打扮的中?年短须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京畿五司禁军都统李秋山。
李都统见贺顾终于从车马里露出了个脑袋,远远朝他一拱手,笑道?:“贺将军,可真是叫我好等,果真是贵人步迟啊。”
贺顾转头低声对征野道?:“……怎么这么大阵仗?你路上叫斥候提前进京去和陛下报过我们什么时候到了?”
征野十分冤枉,道?:“天地良心,爷叫我不必去,我怎会?自作主张,真没?有啊。”
贺顾只得低低叹了口气——
他不愿和裴昭珩报行程,便是怕他这样,虽说此番的确是得胜凯旋而归,但?万一皇帝恩宠太过,风头过盛,到时候平白又闹得言官们不痛快了,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实在?很是不必。
也不知道?李都统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们会?今日晌午到城门的,但?既然人家已经等在?这了,算品级李都统还是他的上峰,又是皇帝给的面子,贺顾自然不能不要?,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李秋山面前拱手笑道?:“贺顾见过都统,竟然劳您亲来迎贺某,实在?愧不敢受……”
李秋山笑着摆手道?:“如今你可是凯旋班师回朝,这回立了大功,一得知你动身,陛下日日惦记着,特特叫我亲迎,今日的仪仗规制可不低啊,贺兄弟年纪轻轻,不像我这个糟老头,日后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我还巴望着往后你青云直上了,咱们老哥俩多多相互提携呢。”
贺顾转眸看?了看?城门里列队的仪仗,只略略一估便看?出李秋山所?言不虚,珩哥这是搬出大越朝迎将返京最高的仪仗等他回来了,这仪仗比照亲王亦是不低,又岂止是不低,如此恩遇厚待,简直是新朝头一份,承平年间开门红了。
也难怪一向稳重?老练如李秋山,位极武臣,如今也要?忍不住对他说那样的客套话示好了。
旁边的玄朱卫卫首见这二位爷总算客套完了,才小心翼翼拱手道?:“还请将军入城,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将军多时了,咱们这便动身吧?”
自然没?人敢让皇帝多等,又有倚仗相迎,七摇八晃的马车肯定不能再坐,征野如今倒是很有眼力见,见状赶紧叫人把云追牵来了,贺顾翻身上马,朝李秋山略一点头微微示意,便打马在?前,李秋山跨马在?后,二人一道?进了城门。
方才未进城门,贺顾便隐隐约约听见了里头人声喧哗,等骑着云追穿过长?长?的城门门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两?侧百姓夹道?的欢呼声,想是这样大阵仗的热闹,又是国朝年少?将军得胜而归的大喜事,百姓自然都愿意来瞧,皇帝又无意压着,自然是整条街人头攒动,欢声鼎沸。
已入四月,时进暮春,今年的春天却仿佛去的尤其?慢,汴京城的桃花还未有败谢之迹,竟仍还开得鲜妍娇艳,贺顾在?满街芳菲落雨之中?被簇拥着往宫门行进,这样大的阵仗和礼遇,百姓们洋溢在?脸上的爱戴和欢喜不是作假,此刻没?人再关心这位少?年将军和天子之间那点缠绵悱恻又香艳难言的桃色传闻,只是真心的感谢他替新朝消除了北地一个长?久糜烂的疮疤,让这个国家得以休养生息,臣民不必身陷受人践踏凌虐、流离失所?之苦。
贺顾看?着这样一张张面孔,心里也一片温热,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此时此刻,美?好的叫他如同身坠梦境,前世?裴昭元对他也不乏礼遇,可却没?人比贺顾自己更清楚,那些手足相残、同朝起戈的厮杀,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权力欲望,而这一世?,他的浴血奋战才似乎终于有了正确的意义。
毕竟出生在?贺言两?家这样门第的男儿,骨子里若没?有一腔赤诚的热血,那又怎么可能?
最后贺顾勒马驻足在?宫墙下,抬头远远看?着皇城门上那个瞧不清面目的人影,却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虽然远远隔着高高的城门,可那人的身形轮廓,笑貌英容,却宛在?眼前。
这一刻,分明?应该看?不清裴昭珩的神色,贺顾却觉得自己好像清晰的看?见了。
珩哥看?着他,在?笑。
这一刻,他一路行来,满街的芳菲落雨,欢声雷动,都好像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天地间只剩下了城门上低头看?着他的那个人,和城门下抬头看?着那个人的他。
贺顾的嘴角一点点扬起,从马背上跃下身来,对着城门跪下,拱手抬头一瞬不错的定定瞧着那人,扬声朗朗道?:“陛下!臣贺顾幸不辱命,得胜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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