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就算贺小侯爷是个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三殿下这是……
在喝王二哥的醋。
……诚然,惹得三殿下为了自己心里不?痛快,贺顾理应内疚自省的……
但?他回过味来,一想到那个平日里一向矜然自持的恪王,此刻竟然为他喝醋至此,还不?惜拉下脸重新?翻出当初那身无可奈何而为之的行头……只为和王二哥较那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劲……
咳……贺小侯爷心中竟然还有些甜滋滋的。
他心里想什么,脸上一向藏不?住,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已经开始上扬,裴昭珩见了,眸色一动?,道:“……子环在笑什么?”
贺顾抬眼看他,道:“笑你和我赌了一下午的气,就为了吃二哥这没来由的一口飞醋。”
裴昭珩的五指本来搭在贺顾的肩上,言语间?无声无息的顺着贺顾长得挺拔流畅、肌理分明的背脊一点?点?向下,直到掐住了他的腰。
他垂眸看着贺顾,低声道:“……王二对你用心不?纯,当初……我便早有觉察。”
语气虽然平淡,话里的不?满却?很?明显。
言下之意,这口飞醋可并不?是没来由的。
贺顾道:“……我从前压根不?知?道二哥的心思,即便如今知?晓了,他与我也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再谈这些未免荒诞,二哥是个聪明人,今日是他吃醉了酒,才?会如此失了分寸,想来往后,他亦不?会再如此了。”
贺顾自觉这番话已经把他和王二哥的事解释的很?清楚,然而三殿下却?并不?买账,只一言不?发的垂眸看着他,那眼神幽深又沉静。
贺顾看的稍稍有些恍然,心中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暗自寻思——
他怎么忽略了这一点??
即便恢复了记忆,裴昭珩恢复的却?也不?止是上辈子因着那块心想事成玉与他的联系、还有他俩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缠绵悱恻的风流事……
三殿下……更是一个已然御极天下几十载的帝王啊……
只看如今的皇帝便知?道,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久了,无论是疑心还是控制欲,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日复一日繁杂冗长的、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纠葛和利益的牵扯一点?点?膨胀——
然后逐渐……逐渐变成那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贺顾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不?知?怎的,他脑海里忽然浮现起那个梦中黄脸道士的一句“只此一世,再无来生”来——
……前世他经了凌迟,死的透的不?能再透,起死回生,溯回前尘,何等不?易?
即便黄脸道士再神通广大,三殿下又岂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所以……那都是真的。
外?头四野昏和,天幕低垂,一片寂然,屋里却?温暖到几乎叫人忍不?住头脑迷糊、昏昏欲睡。
贺顾的意识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
却?说?裴昭珩虽在冲动?之下,来了这么一出,但?方?才?见贺顾发笑,心中便也有些回过味,稍觉有些赧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此生和子环的姻缘得来不?易,能走到今天,没人再比他更清楚,什么是老天垂怜。
他本不?该再计较什么,可人大约总是如此……
得到的愈多,便也愈发贪得无厌。
王二的心思,自裴昭珩见他第一次,看见他望着子环的眼神,便早已察觉。
王沐川饱读诗书,他当然是足够克制的,可即便只是眼底藏了那一点?的爱慕,旁人、甚至是贺顾自己都不?曾察觉,可裴昭珩对那样的眼神,却?有一种仿佛刻进骨髓深处、近乎天生的敏锐。
从前裴昭珩不?知?道这份敏锐和熟悉,究竟从何而来,直到前世的记忆恢复以后,他才?明白过来——
王沐川当然是克制的,可与想着一个死去的人被迫克制了几十年的裴昭珩相比,那一点?克制,又算什么呢?
裴昭珩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
正因心知?肚明,那眼神意味着什么,所以只要?一想到有另一个人,胆敢对这个他等待了几十载,才?等回来的人心生觊觎,他便愈发不?能容忍。
……也愈发按捺不?住的,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实在是太失态了。
卧房里的空气静默良久,贺顾的沉默仿佛是另一种无声的答案。
裴昭珩闭了闭目,收回了搭在贺顾腰侧的手?,他抬手?拔下了束在后脑的那支簪子,一头乌缎般光滑、如墨如云的发便这么洒落在那张瑰丽到雌雄莫辨的脸旁。
裴昭珩握着簪子的指尖微微用了几分力,显得有些泛白,他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是我失态了,子环……”
贺顾却?忽然拉着他的手?,抬起了那支簪子,认真道:“我记得这支簪子。”
“从前……殿下练剑时,就总是带这支玉簪,这簪子很?好看。”
裴昭珩一愣,低头便对上贺顾望着他的乌黑瞳仁。
贺顾的指尖越过那支被裴昭珩握着的簪子,顺着裴昭珩修长的五指,掌心覆住了他稍稍有些微凉的手?背,低声道:“殿下练剑……很?好看,我许久没瞧见你剑了。”
“我这些日子想了许久,以后等双双长得再大些,殿下教她用剑,我教她用刀,别人家小姐书画双绝,我们双双刀剑双绝,不?也妙得很??”
“殿下……”
贺顾口里吐出这两个字,却?又忽然顿了顿,再开口时,脸上却?莫名带了几分可疑的薄红,可尽管如此,声音却?仍没变小。
“……我往后,便不?再叫你殿下了,以前你是‘长公主’,我叫你‘瑜儿姐姐’,可如今你不?是‘长公主’了,没道理那时候咱们亲近,如今却?要?生分……”
“往后……往后我叫你珩哥吧,好不?好?”
裴昭珩一言不?发的看着既有些局促、又有些赧然,显然很?不?好意思,手?脚都仿佛不?知?怎么放的贺顾。
心中却?莫名的软成了一片。
他的鼻尖有点?发酸,却?没露分毫,只低声道:“……好。”
贺顾却?仿佛是越过了某个坎,脸上的那点?赧然一点?点?消散,他抬眸看着裴昭珩,认真道:“我当然不?走。”
裴昭珩一愣。
贺顾道:“方?才?……你不?是问我走不?走吗……我说?,我当然不?走。”
“今日不?走,往后也不?会走,你是‘瑜儿姐姐’也好,是‘珩哥’也好,我都不?走,一辈子也不?走。”
他愈说?,目色愈发认真:“……珩哥也再不?要?吃那些不?相干的醋了,这天底下任是谁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你一个小手?指的,他们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论?”
“我知?道前世珩哥过的难,你心中没个安定,如今也忍不?住有许多忧虑,但?如今……如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咱们还有了双双……我与你说?句心里话,我也不?管以后你登不?登得大宝,究竟是龙还是虫,我都不?在乎,也不?会瞧旁人多一眼。”
“日后珩哥若继位,我便为你臂助,再不?要?让你过前世那样孤家寡人的日子,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咱们便一块下黄泉去,那道士说?的若是真的,珩哥只有一世……我就陪你一世,就是黑白无常来了,也拆不?开,我这样说?,你可放心了吗?”
裴昭珩这次再没控制住,声音有些喑哑,道:“……放心了。”
贺顾得他回话,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他忽然抬起头,颜色淡漠的唇珠在裴昭珩眼角碰了碰——
裴昭珩猝不?及防之间?感觉到眼角传来温热触感,便见贺顾站了回去,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看着他笑道:“……咸的欸。”
裴昭珩:“……”
贺顾干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同你说?过,其?实我最喜欢珩哥这双眼睛了,你可别在我眼前流眼泪,我是要?心疼的。”
裴昭珩:“……”
……
庭中的兰疏自方?才?按照殿下的吩咐把门从外?面带上,便十分知?趣的站了老远,又拦住了丫鬟小厮,不?叫他们去听正院卧房的墙角。
她正坐在门廊下靠着庭柱打瞌睡,却?不?料尽管隔了这么老远,居然还是没防住,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只闻屋里传出不?知?什么东西被撞击的轰隆一声响,然后便是贺小侯爷嘹亮的一嗓子——
“诶……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唔……”
兰疏:“……”
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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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汴京城东侧两门,有个小院子,虽然瞧着不?起眼,里里外?外?却?防卫森严。
这里关着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太子妃孟氏。
孟文茵怀胎九月,一朝临盆,却?不?想昔日贵为太子妃的自己竟然是在如今这种处境下临盆,监押看守她的人是十二卫,但?孟文茵却?知?道,主事的是恪王——
她丈夫的三弟,也是如今东宫垮台后,最有希望承继大位的人选。
当初把她从太子藏她的那个地方?搜查出来,羁押回京的是玄机十二卫,这必是皇帝的旨意,孟文茵心知?肚明。
她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心中怀着一点?微薄的希望——
尽管太子是逼宫了、谋反了,可父皇既然不?处置,说?明心中还是没有对这个儿子绝情?的,太子不?废,她肚子里怀的便还是皇长孙——
父皇总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子下杀手?,如此绝情?吧?
事实如孟文茵所想,皇帝的确不?曾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杀手?,虽然囚着她,却?还是遣了大夫给她安胎把脉,显然是不?想落了这个孩子的。
孟文茵心中便愈发燃起希望。
如果她肚子里的是个男胎,那么……那么太子也算为裴家延嗣有功,父皇是不?是就能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对他……别那么绝情??
可孟文茵自己也知?道,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诚然裴昭元是父皇的亲儿子,断不?可能诛他的九族,但?想要?父皇轻轻放过,却?也是绝不?可能的。
父皇会等到她肚子的这个孩子生下来,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太子减轻罪罚吗?
孟文茵心里七上八下,然而她最担心的,终于还是应验了——
皇帝把这个小院子,交给了恪王。
孟文茵知?晓此事,心中便凉了一半。
谁都知?道,小陈皇后独得后宫恩宠二十载,若说?皇帝有什么摸不?得的逆鳞,约莫也就只有小陈皇后这么一处,而恪王是她的儿子,陛下岂能不?心生偏宠?
东宫倒台,倘若以后真是恪王继位,斩草除根,他岂能容得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陛下把她交给恪王,这是要?了她们母子俩的命啊。
孟文茵万念俱灰。
然而与她猜测的不?同,恪王除了来这处别院看过她一回,问了来请安胎脉的大夫孩子在她肚子里如何后,便再也没露过面。
孟文茵本不?敢再吃送进来的安胎药,也不?敢用传进来的膳,可无奈她肚子里却?又有个小的,不?吃实在不?行。
她便这么一边忧心忡忡的惦记着外?头如今不?知?如何的丈夫太子,一边狠下心来赌了一回。
最后她赌赢了。
安胎药里没有毒,送进来的食物也没有毒。
……甚至还顾虑到了她在养胎,厨房给她吃的,都是些补身子的好东西。
孟文茵心里稍稍松下一口气,神经却?没有放松,反而愈发警惕起来。
即使一日不?取她肚子里孩儿的性命,可日后她肚子里这个孩儿于恪王便是最大的祸患,他岂能真的放过?
孟文茵不?信。
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
她要?见太子,要?见陛下,看守的侍卫和婆子们自然是无动?于衷,连搭理也不?搭理她。
她要?问太子如今怎么样了,婆子们便只冷笑一声,斜睨着她道:“太子殿下如今安好着呢,太子妃可不?要?过于忧虑,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孟文茵半信半疑。
然而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忧虑着,孟文茵万万没想到,恪王始终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就这么平安无虞的到了临盆之期。
孟文茵一现生产只兆,婆子们便出去传话,说?是上王府寻恪王殿下去了。
孟文茵半梦半醒间?咬着牙想着:完了,临盆是最凶险的时候,这时候动?点?手?脚,要?了她肚子里孩儿的性命,再要?了她的,易如反掌,且顺理成章,远远比之前她怀孕的时候下手?高明的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郎,妾身和这个孩子……怕是救不?了你了……来世再见吧……
她想。
然而事情?有一次未曾如她所料。
孩子顺利生了下来,虽然有些瘦弱,瞧着却?没什么大碍,她也平安无事。
是个女孩。
孟文茵心中很?矛盾,既庆幸,又失落,这次她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了。
“我要?见恪王。”
“请太子妃安心调理身子,莫让奴婢们难办。”
孟文茵从袖口里摸出一块不?知?何时藏起来的碎瓷片,抵在喉咙口,低声看着那些婆子嘶吼道:“我要?见恪王!让他来见我!你们不?要?逼我!”
婆子们的眼神带着点?怜悯。
“太子妃这条性命,若是连自己都不?怜惜,您以为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
“您拿这个来威胁奴婢们,实在是大可不?必。”
孟文茵哑然失语。
婆子们虽然冷嘲热讽,却?竟还真的去通秉给了恪王。
孟文茵看着这个往日里并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小叔子,感觉自己筋疲力竭,哑声道:“我要?……我要?见太子殿下。”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恪王却?并没有进门来,只站在门口淡淡道:“父皇说?过,不?许大哥幽禁期间?见任何人。”
孟文茵语音里带了些哀求。
“三弟……算是嫂嫂求你了……你……你是个好人,不?曾要?我与孩子的性命,文茵终生感佩,不?敢忘怀,可是……可是我实在是顶不?住了,我想见元郎一面,我想知?道他可还安好,我……我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可知?道?”
也许多日精神高度的紧张已经让孟文茵失去了理智,哪怕心知?她的要?求几乎不?可能得到满足,她却?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
“三弟,能否请你去和陛下转达一二,就……就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她虽不?是男丁,却?也是……却?也是陛下的长孙女,能否看在孩子的面上让我见元郎一面,我再无他求了……”
孟文茵心中只抱了极微薄的希望,谁想却?真的得了回应,那头的恪王顿了顿,道:“好。”
裴昭珩便这么进宫见了皇帝,转达了孟文茵的话。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孩子生下来了?”
裴昭珩道:“昨晚临盆产下,是个女孩。”
皇帝道:“可还安好吗?”
裴昭珩道:“大夫已瞧过了,孩子虽然瘦弱了些,但?尚未瞧出什么大碍,太子妃身子也安好,只是有些神思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