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脑海一阵发晕,脚下却站的极稳,巍然不动,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待眼前恢复清明,才闭了闭目,睁开眼便转头看着燕迟,沉声道:“我知道燕大哥在担心什么,只是此刻,却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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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揽政殿。
距离除夕宫宴那一场惊变过去,已是第八日了。
窗外头天光破晓,晨阳正好,揽政殿虽然烧着炭火,却是一片冷寂。
宫人替太子搬了张长椅,太子便这么闭目坐在御榻之畔,一言不发。
御榻上的老皇帝嗓子眼里传来一声极低的轻哼,像是刚刚从混沌的昏睡里醒来,又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难言的痛苦。
太子垂着的眼睑颤了颤,却没睁开眼,只是口里低声道:“父皇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皇帝躺在御榻上没有出声,眼下他又没了一点动静,就仿佛刚才那一声没能按捺住的低哼不曾存在过一样。
太子声音淡缓,似乎毫不着急,优哉游哉道:“无论父皇信与不信,闻修明便是此刻,都还没觉察到任何异状,孤可是把闻贵妃写给她哥哥的信,原封不动、安然无恙的递到了他手上,他眼下未起分毫疑心,还放心的很,正在操心他那宝贝女儿的婚事呢。”
太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讥诮,皇帝闭着眼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布满细细皱纹的眼皮底下,眼珠动了动。
太子知道他醒着,倒也不着急,他握着长椅的扶手,拇指在雕刻精致华美的花纹上摩挲了一下,道:“闻家这样一家子的蠢货,竟然还敢打储位的主意,以为就凭二弟那猪一样的脑子,也能坐稳大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父皇倒也能忍得他们,真?是好涵养,这点孤倒的确不如父皇。”
皇帝顿了顿,道:“……贵妃并无什么妄念,她是个本分女子。”
皇帝忽然搭理他了,太子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嗤笑一声,道:“孤还以为……除了姨母,父皇对任何女子都是不屑一顾呢,原来您倒也会为闻氏这样的庸脂俗粉心软,让孤想想是为什么?本分……可是因为这个么?”
太子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沉郁,低声淡淡道:“在父皇的心目中,是不是只有像那姓闻的女人一样,能本本分分,丝毫不为父皇偏宠姨母心生嫉恨的‘本分’女子,才是好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睁开了眼,远远望着太子,低低道:“元儿,你的妄念……太多了。”
裴昭元哼笑一声,道:“妄念?什么是妄念?就因为儿臣替母后不平,儿臣还记挂着她,便是心存妄念?母后是您的结发之妻,她去的那般痛苦,儿臣只是想替母后和父皇求个追封,便能让父皇勃然大怒,关上儿臣半年的禁闭,此后再也不假辞色,对儿臣全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
“妄念……难道儿臣是肉|体凡胎,是凡夫俗子,儿臣有妄念,父皇便是万乘之躯?父皇就真是千古圣人?是天命所归?是神仙中人?难道父皇便没有妄念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
只是躺在御榻上一言不发的半睁着眼注视着他,嗓子眼里冒出一声浑浊的咳嗽,然后低叹了一声。
他不回答了,太子便吸了吸鼻子,忽然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转头道:“父皇就是再拖,也拖不出什么名堂来,闻修明来不了,难不成父皇是在指望杨问秉?事到如今,便不瞒父皇了,杨将军也是儿臣的人,且他眼下还在布丹草原上呢,再让儿臣想想,父皇还有哪些救命稻草……”
太子沉思了一会,似乎是真的在认真?的回想,然而此刻殿内父子两个却都心知肚明,此刻还需得他想什么?他既敢做到今天这地步,哪一处不是千算万算,皇帝所有的退路,哪一条不是被他堵死了个严实?
不过是在做个假样子,羞辱病弱无力的皇父罢了。
太子想了半天,才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道:“啊,难不成父皇是在指望那全是臭鱼烂虾的昆穹山驻营?恕儿臣直言,周振飞其人,见风使舵、市侩贪利有余,胆气却是一点也无,此人什么好处都想捞一点,责任却从来丁点不沾,父皇若是指望他未见虎符便有胆魄发兵救驾……那儿臣劝父皇还是清醒清醒吧。”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元儿只知看表象……周振飞,可决不是这样的孬种。”
裴昭元勾了勾唇角,也不着恼,道:“父皇不必嘴硬,他是不是孬种?,父皇心里比儿臣清楚,让孤再想一想,还有谁……”
“喔……难不成,父皇还指望那个贺家的小子么?儿臣倒也看出来父皇为了栽培他,真?是一片苦心了,他倒是个好人选,贺家与言家都是累世的军门勋贵,他又有武勇,最难得的是脑子还是个一根筋,用着叫人放心,且又是三弟的‘姐夫’,沾着亲带着故的,他像是个重情义的,以后必然忠心耿耿……只要栽培起来了,日后便是三弟的左膀右臂,如何,父皇看儿臣猜的可对吗?”
殿中一片静默。
太子讥笑一声,道:“只可惜,再好的铁料锻成好刀,也需日久天长的锤炼,就算父皇为三弟千算万算,对姓贺的小子一片苦心,眼下也没时间锤打他了,领兵为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就算三头六臂,如今也不过是个黄毛小子,难不成父皇以为就算让他带上几个虾兵蟹将,便能和五司禁军抗衡了?”
皇帝还是不回答。
太子似乎也说的累了,忽然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脸上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他一步一步行到床前?,低头看着君父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这么多天,孤已经累了,也不想与父皇再这么掰扯下去,父皇今日便把诏书写了吧。”
“孤还认您这个皇父,只要您把诏书写了,日后便是太上皇,孤必不会伤及父皇一根汗毛,也不会……”
皇帝却道:“那……咳咳……那你的兄弟们呢?你可会……咳咳……你可会善待于……咳咳……善待于他们?”
太子闻言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道:“父皇当年是如何坐稳帝位的?当初父皇都没做到的事,却要拿来要求孤,不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吗?”
“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语罢也不等皇帝回话,便对殿外抬高声音道:“来人,纸笔。”
殿外立刻有小内官捧着笔墨进来了。
裴昭元垂目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冷冷道:“儿臣已经没有耐心了,父皇若是今日还不写,那便不要怪孤心狠了。”
皇帝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你待如何……?”
裴昭元淡淡道:“儿臣知道,父皇不在意自己的身子,父皇便是因着豁得出去,什么都敢拿来赌一赌,当年才能笑到最后。”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低了几分,幽幽道:“……但那时,也无人知道父皇的软肋在哪里吧?”
“父皇不知道吧,昨日夜里,三弟说要来见儿臣。”
“眼下三弟和姨母二人母子团聚,都在外面等着呢。”
皇帝喉头一哽,忽然睁开眼看着他,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你……你这个不孝子……”
裴昭元见状,却忽然笑了,这次他笑得舒心且肆无忌惮:“哈哈哈哈……怎么?父皇演不下去了?儿臣要父皇的性命,父皇都能和儿臣父慈子孝,怎么如今不过是牵累到旁人,父皇反而要憋不住恼羞成怒了?”
皇帝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朕……朕想救你,你却……咳咳……却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裴昭元皮笑肉不笑道:“父皇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但皇帝却只是又合上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裴昭元见状,微微一怔,唤了他两声,皇帝却仍然是巍然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裴昭元心头莫名一股火起,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被这几日皇父始终油盐不进?的磨洋工磨的,还是恼恨看见皇父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恍若不觉的态度,抬高声调怒道:“来人,把皇后与三……”
只是话音未落,却听皇帝忽然开口道。
“太子妃肚子里已有了你的骨肉,你可知晓?”
裴昭元神情一怔,忽然僵住了,后头没说完的话也彻底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晌他才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望向了御榻上悠悠开口的皇帝。
“元儿,如今你我父子二人,都是在赌自己的妻儿,既如此……你可敢与朕赌吗?”
作者有话要说: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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