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深, 星光越浓。
她渐渐不哭了。总算是哭够了。
薛无晦才问:“你想知道我的么?”
她没抬头,忙用袖子擦脸,说:“嗯。”
刚想开, 却突然沉默。从哪里讲起?可以讲的有很多,但仔细想想, 又似乎每一件都没有讲述的必要。的时光和迹都已死去,对今天的人世没有任何助益。果想讲, 那也不过是因为自己需要倾诉。
“……很久以前,”过了好一会儿, 才选出一点勉强值得叙述的,“大夏初创, 封栩是大夏的师。”
“那一次……”
一千多前,当踌躇满志、创下山河伟业时,让封栩成为了师。
那时还活, 那一场雨中的背叛也尚未发生, 封栩还是兢兢业业的师。那时, 曾为大夏的皇帝卜过一卦。
薛无晦从来不信命。用封栩, 只是为了定下朝正统, 自己却从不曾信命。果相信命运,又何能带领军队横扫天下, 结束『乱』世, 一统江山?
但当时,很多人都很相信命运, 也很相信祭祀、祈祷、占卜……相信通过这种方式, 就能预测人世的未来。
封栩尤甚。
封栩实是母族一系的人,算起来还是表亲。但薛无晦幼时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封栩却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在争斗中站在这边, 从而顺利地成了大夏贵族。
据说的选择,是因为封栩卜卦,算出薛无晦是胜利者。大夏创立后,整个封氏都对占卜更加狂热,封栩也越发『迷』恋窥测命运。
尽管薛无晦不喜欢,但封栩坚持要为卜卦,说这是帝王安定民的必要举措。最后薛无晦同意,每新祭祖,就让封栩登台起卦,卜个泰民安、帝王长寿的吉兆。
那一次,封栩卜完卦后,就一直忧忡忡。
祭祖仪式结束后,拜见薛无晦,说为陛下卜出了一次劫难。
“……是生死劫。”
还记得封栩跪在殿堂上,四周黑纱庄严肃穆,人重重跪倒、一片寂静,发出压抑的喘息。
坐在御座上,却半点不在意,还笑:“哦,什么样的生死劫?说给朕听听。”
从不信命,所以将封栩的卦象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听。
封栩那时是个孱弱的青,骨头都比旁人轻三分,裹在厚重的师礼服里,好像快喘不过气。薛无晦暗自觉得,这位和有些血缘关系的师说有生死劫,可自己看上去才是一副随时都可能夭折的模样。
就更加没把封栩的话当回。
但是,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
封栩伏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说:“到那时,陛下将面临一个重要抉择……何抉择,关系到陛下最后的生死。选对了,便是生,选错了……”
噤声,不敢再说。四下也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被嫌弃吵闹。
薛无晦却大笑起来。记得自己的笑声在广阔的宫殿里回『荡』,那黑沉的宫殿肃穆华丽,是直接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喜欢那座宫殿,那是的丰碑,也是敌人沾血的墓碑。
“……无非一死!”收了笑,漫不经地摆摆手,“且说说看,那是什么抉择?”
封栩抬起头。深深皱眉,表情充满担忧,那副不堪重负、仿佛随时要溺毙在压力中的模样,也许就是后来鼓起勇气背叛的缘由一,相信命运,也就被所谓的命运束缚了。总是根据命运去做决定,却抛弃了自己的本。但当时都没想到这个未来。
忧郁地说:“卦象难以准确解读……大致上,陛下不得不选择,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更重要。”
薛无晦没听懂,问:“何意?”
封栩却摇摇头,也很茫然。
对当时的薛无晦而言,这段对话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疑『惑』片刻,很快就将抛诸脑后。为帝王,要处理的情多,实在不必担忧含混不清的卦象。
但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有时夜深人静,终闲下一些,便会不大认真地琢磨,到底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更重要?
这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因为它根本不像个选择。憎恨活并不矛盾,一个人完全可以恨什么而活下去。不说,就是因为憎恨、想要复仇,所以才要竭尽全力活下去,活到亲手杀死仇人的那一天。
薛无晦就是带这样的情,一次次将剑刃送进敌人的咽喉,也最终构筑了这统一的天下。
这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所以既没有将这个选择当真,也不信封栩的话。
直到那个雨天。从摘星台跌落,落入曾经忠的臣子的包围。被按住,头颅被踩进雨里,竭力睁眼,要记住所有仇人的模样,却只看见雨水落下,天边阴云滚滚。
被斩下头颅。
是仙人,斩下头颅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用最后的力量遁入陵寝,带整座帝陵从世间消失,才在青铜棺椁中陷入沉眠。
千后,世上已几又一次分裂、统一,王朝几轮更替。
而当意气风发的皇帝,成了今阴森冰冷的死灵。
醒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死灵依靠深重的怨气、恨意,盘桓世间,一一意只想杀死仇人;这是的力量本源。
想要的当然更多。不仅想要复仇,还想自己复活;曾经的基业被人夺去,就要将这天下重新改名换姓,要重新回到那座肃穆华丽的宫殿中,再次将自己的姓名深深刻进史册。
仅仅是复仇,何抵得过当受过的屈辱!
除此,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爱民子?怜惜百姓?牵挂人?
这都是活人才配享有的奢侈物!为了复仇,情愿将所有曾经看重的品质,一一踩在脚下。
是死灵。死灵一旦将别的什么东西看得比仇恨更重,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再孱弱一些的,甚至会直接消亡。
然而,死灵又天生是矛盾的存在。明明已经死去,却还流连人世;说是仇恨,实何曾不是深深眷恋生命?
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比死灵的怨恨更深。
然而,也再也没有谁,比死灵更加渴望活。
生命,活的感觉,哪怕是简单的阳的温度、风吹过的凉爽,甚至下雪的冰冷,还有和人交谈时的愉快或愤怒……
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再也得不到。没有任何感觉,也无法被人看见;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比路边一条野狗都不。
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甚至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但为什么……遇见的是这个人?
在的棺椁中,有一卷丝帛。不记得这是从哪儿来的,但上面的确是自己的字迹。丝帛上,说将唤醒、带走出帝陵的人,是的命定人。
实觉得很可笑,甚至觉得这是伪造的。从不信命,又何来命定人,何况自己没有任何下这句话的记忆。
但的确在意起来。无法解释的东西,总是让人更在意些。
一直在观察她。从第一眼开始,就在观察她。
实的确骗了她。需要有个活人出“生”字,完成的起死回生咒,但……也仅此而已。帝后契约根本不是必要的。
完全可以换成另的契约,哄骗她签下,等起死回生咒语完成,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自己走出帝陵。至项,也有的是办法。世人大多软弱惶恐、没有主见,有一万种方法『操』控。
但偏偏和她签订了帝后契约。
后来跟自己辩解,说这都是因为她观想出了生机书文,她拥有消灭的能力,所以不得不调整计划,利用帝后契约她互相制衡……
这只是借罢了。中知道,就是莫名地在意她。早在她观想出生机书文前,见她的第一面,就在青铜立镜前俯身,说要许她皇后位。
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诚然貌美,可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连活的时候,都不曾为谁的容颜而动,更何况成了怨气深重的死灵。
疑『惑』过。后来明白了,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因为她的大道就落在生机上。
世上有极少的人,天生便接近大道,或许她也是此罢。假还活,大约不会察觉异常,可成了死灵,是在自己意识到前,的本能就已经被那份生机吸引了。
死灵是矛盾的存在。需要仇恨才能拥有力量,却又本能地眷恋生命。
本以为自己能够压制这份眷恋,可原来不行。
她实只是一个引子。从和她签订契约、跟她重回人世起,就应该明白,会透过她,重新看到曾经热爱的一切。
当她凝视秋日五彩的树林时,当她抚『摸』马匹的额头时,当她扶车窗说“薛无晦你看那个书文好厉害”的时候,当她走在市井中问喜不喜欢一个泥人的时候,当她举起一只蠢蠢的假兔子说要送给的时候……
总是想起——不得不想起,曾经多么热爱这世上的生命。
原本,在一切开始前,就是因为强烈的想要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愿望,而在尸山血海中奋战,最终立下万里江山。
束缚的从来不是她,而是自己。在这世间恋栈不去,更多原来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死前,在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