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漪由衷地谢过她,又问她如何称呼。
“我姓韩。”话音未落,韩娘子便匆匆离开,像是赶着去做别的事。
陈令漪挽高衣袖,在木盆边蹲下。
然而才倒进盆里的清澈井水已泛起了浑浊,水面上漂着两三片黑色的残渣。搭在盆沿的洗碗布破破烂烂,油腻乌糟,压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陈令漪不禁胃里一阵翻涌,急忙转身别过头不看,才能忍住不吐出来。
就在昨夜之前,她还耶娘双全,手足情长,被众宫人如珠如玉般捧着护着,无忧无虑。
谁知昨日一别,竟成天人永隔。短短一夜便失去一切,沦落到这般境地……
阿娘……阿耶……
“怎么碗还没洗好?还有许多衣裳要洗呢!”
不满的话音刚落,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竹筐重重落在她身边。
陈令漪急忙低下头,用衣袖抹了抹眼睛,诧异地转头看去。
雪止天晴,水井附近一溜摆开许多大竹筐,筐中都是内宫里换下来的衣物被服,妇人们开始在井边捣洗衣物。
陈令漪看看那一大筐待洗的衣物,再看回自己面前飘着菜叶渣的浑浊洗碗水,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把双手伸进水里!
熬过最初的刺痛后,她的手完全麻木了,非但不觉得冷,还像火烧一般灼烫起来。
她心里记挂梓馨,洗完碗后先回了趟她们歇下的屋子。
梓馨已经起来,眼圈发红,眼皮浮肿,怔怔地坐在席子上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吗?”陈令漪真的担心起来,过去摸她额头,却忘记自己的手还是冰的。
“呀!”梓馨往后躲了一下。
陈令漪缩回手:“忘了我手是冷的,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陈梓馨摇头,爬起来朝她强颜笑了下,“阿姊去哪儿了?手怎么会弄得这么冰?”
陈令漪把洗碗的事情说了。陈梓馨“啊”了一声,道:“是谁让你洗的?我要也在外头,就不能让她们欺负你一个了。”
“算不得什么……”陈令漪苦笑道,“还有一大堆衣裳要洗呢。”
陈梓馨瞪大眼,愤然道:“她们还让阿姊替她们洗衣裳?!”
“不……不只是我们,住在这儿的都要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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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先帝驾崩之后的第四日清晨,文武大臣聚会于太极殿前。
钟鼓齐鸣声中,皇三子陈淮三叩九拜,焚香以告天地及列祖列宗。
大礼行毕,陈淮登上龙座,众臣叩拜新帝,山呼万岁!
连永巷内的犯妇们,亦被唤去前院,叫她们朝太极殿所在的方向跪下行礼,当遥遥传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时,她们也要跟着领头的内侍呼喊。
直到礼毕,众妇人起身,陆续回后院去洗衣。
陈令漪匆匆走近管事的监作,请他留步。
那监作叫王陆福,五短身材,两只眼睛天生一大一小,听见她叫,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回头:“谁啊?”待瞧清楚是她后,倒是客气了不少,“呵,有事啊?”
陈令漪问道:“能否向监作打听个人。”
“什么人?”
“原先内侍省的常侍万东顺,他可还好吗?他原是我身边的人,我们姊妹被关在这儿……”
王陆福露出个“我都明白”的神情:“是想找他买点吃用送进来吧?”
陈令漪愣了愣,她没这么想过,向王陆福打听万东顺,是希望托万东顺将书信递交给新帝陈淮。
显然崔刚是此次篡位的主谋之一,崔贵妃应该也参与其中,但陈淮已坐上皇位,她们姊妹对他的地位已无威胁。她想以书信打动他,望他能念着手足情分赦免她们。
但王陆福能这样想更好,她便顺水推舟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姊妹被关在这儿,实在是苦不堪言,望监作能转交封信给他。”
“你还写了信?!这点事还写什么信,不就带句话的事!”
陈令漪却是非要他带信不可的,急转念间,她想到了个理由:“监作有所不知,我们姊妹如今这般落魄,光是带话,不知他是否愿意……”
王陆福点点头:“嗯,说得也是。”
陈令漪舒了口气,接着又道:“因此还需向监作借用笔墨与纸……”
“借?”王陆福半眯着一只眼,另一边的眉毛则高高挑起,这一来两只眼睛的大小差异更是明显。
他的语调带了点阴阳怪气:“纸啊墨啊都是凭空变出来的?不要钱啊?!再说了,这信要送出去,也不能白送啊……”
明知王陆福这是要钱,可在进永巷之前,她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但凡是值点钱的统统都要取下来,就连衣裙也全都换了素白的布料,不带半点纹饰,又哪儿来财物给他呢?
她只能道:“若是我们姊妹能出去,一定会好好酬谢,绝不会忘记监作这份情的。”
王陆福“嘿”了一声,道:“你们真能出去倒也罢了,可要是出不去呢?某那点钱都是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要白白打了水漂,能找谁伸冤去?”言毕,甩袖而去。
陈令漪却未气馁,王陆福言语中暗示索要钱财,并没有完全回绝往外带口信的事儿,这就是说,在这永巷内并不是与世隔绝的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