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的不想就这样回房间与夙墨相处,便抬步朝反方向走去。转过寺中一处幽静的回廊,面前是一处小小的池塘。他走了几步,见池塘边上蹲着一个少年,正努力探着脖子,聚精会神的看着水中。
他鬓边的长发有几缕滑落到水面,他便灵巧的理一理,又捧起水来,慢慢的往脸上擦去。
沈折玉不想打扰他,正欲悄然无声的退开,池塘对面传来一个严厉的呵斥声:
“昨晚的战斗你就表现平平,现在还在这里偷懒?!”
沈折玉闻言,便退到回廊的长柱后,不动声色的查看。只见走来一名神色严肃的僧侣,长得倒是英俊,只是眉宇之间有股肃杀之气,一举一动也很有板有眼,让人觉得他有些可怕。
池边的少年听见他的声音,立刻站起了身,捋了捋垂落在肩的发丝,轻言细语道:“脸上沾了血污,我想来洗洗。”
严肃的僧侣三两步上前,一把捏了少年的肩,半怒斥半埋怨的训道:
“你一天到晚就想着照镜子、爱惜自己的容貌,每次战斗却都是最愚笨的那个,你不觉得羞耻吗?!”
少年被他训斥,倒也不生气,还是温温和和的答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僧侣急急叹道:“你如果总是这般不思进取,以后……哎!罚你一日不许吃饭!好好面壁思过!”
“是。”
僧侣带着一身寒气和怒气走了,少年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微微侧过身来。沈折玉发现他的容姿极为秀丽,乌发柔顺,云鬓精心修剪过,形状姣好。白皙细腻的肌肤也似乎保养过,水灵滋润。
说他是寺中最漂亮的少年也不为过。
这时,少年已经一眼瞥见长柱后的沈折玉,眸中闪过一丝尴尬:“尊主,您……怎么在这里?”
沈折玉缓缓迈步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的僧侣又是何人?”
少年彬彬有礼的答道:“我叫白朔,方才那位是我的侍主、怀静大师。”
“他这般严厉的斥责你,有些过头了。”
白朔一听,竟然有些慌了,急急的摆手:“不是不是,尊主,他……他只是一时情急,他是……为了我好……您别责怪他!”
“哦?”沈折玉没有想到他会反过来替那名叫怀静的僧侣辩护,生怕自己会找他麻烦一样。
白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与他一直就是这般相处的……”
像是为了打消沈折玉的疑虑,他讲述起自己与怀静的过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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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生前跟怀静是同窗?”沈折玉问。
“是,”白朔温柔的笑笑,“我与他相识于家乡的书院,当时都从未想过来修真界,只想着当个普通的俗世中人,努力考取功名。他比我聪慧许多,在书院也是最优秀的学生,大家都觉得他能中状元。”
沈折玉点点头:“红尘俗世一生,也未必不如修仙。想必你诗书方面也不错。”
白朔道:“不不,我脑子不如他,平时心思又总在自己的仪表打扮上,能中个举人就很满足了。他对我很严厉,每天逼着我苦读,还会陪我一起用功,教我诗书。他经常说……”
“说什么?”
“他经常说,愚笨如我,如果还不刻苦用功,将来不配与他一同进京。”
“……”沈折玉静默一阵,“你不生气?”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是夙墨这般说他,他一定不能放过他。
白朔还是笑着:“不,我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激励我上进。他内心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跟我一同高中魁元。”
“那后来呢?”
白朔静静道:“后来,我们十六岁那年,一起进京赶考。我却在途中……”
“怎么了?”
“我却在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客死异乡了。”
“……”沈折玉一时语塞。
白朔又道:“当时他一直在客栈照顾我,我劝他不要管我,赶紧去赶考,他却不听我的,怎么也不肯走。我记得,我病死那天夜里,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嘴里还骂着我,说我这么笨,再不好起来他便把我丢在这,不带我进京了。但是,他一边骂我,却一边哭了,眼泪滴在我手上,很烫很烫……”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一睁眼,便已经在镜空寺中了,才发现他做了和尚,而我变成了他的契约尸。我刚醒来,他第一句话也是骂我,骂我朽木不可雕也,说其他的契约尸都是一天一夜就醒来了,只有我花了三天三夜。但一边骂我,一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好像之前很担心我醒不来……”
沈折玉叹道:“他应当是舍弃了功名,走上修道之路,才能与你重逢。”
白朔:“我问过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死也不肯说,问多了还骂我。”
沈折玉默默点点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唏嘘。他不禁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书院,园中是种着桃树?还是梅花?小小年纪的怀静和白朔在树下一同温书、作诗,怀静永远板着脸,凶巴巴的训着白朔,而爱打扮的白朔从来也不生气,总是温顺的听着他骂,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方书院,不知现在还在吗?怀静成为镜空寺的僧侣,又有多少年了?
白朔的话让他想起来一个原本被忽略了的事实:每一位契约尸少年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们与自己的侍主应当都有一段生离死别的过往。
他又想到与夙墨的赌约,意识到楚月与怀空应当也有那样一段过往、一段能够决定赌约胜负的过往。
他想,他得把那段过往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