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时便是这对皇帝父子的近侍之臣,对他们二位的了解恐怕天下少有可及。今上在很多方面都向穆庙学习,以其皇父为楷模榜样,但他的学问远比穆庙扎实得多,相对而言也就更有主见。因此,他不仅更愿意,也的确更倾向于坚持贯彻他自己的意志。
他虽然也显得愿意纳谏,至少对于我的谏言,他几乎无有不从。但是,芷汀你要了解,他的这种采纳,与穆庙当年采纳我三伯文正公谏言,两者性质决然不同。
穆庙采纳我三伯的谏言,那是穆庙打心眼里认为我三伯所言无论何事,都必然是最最正确、最最完美的,因此他的采纳是真正的欣然采纳;而今上采纳我的谏言,一来需要我阐明道理,二来需要我证明实效。
三来嘛……他还有一种心态,即因为我是他相对而言最为信任的臣子,他与我君臣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是满朝共知,故而他下意识里认为,如果拒绝我的谏言,就会被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认为刻薄寡恩,会有损圣君之名。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只要我的谏言没有严重违背他的意愿、意志,他便不好反对。不仅不好反对,甚至还要大张旗鼓的宣扬,宣扬他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谏言。”
黄芷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做给满朝文武,甚至是做给全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展现他虚心纳谏、顾念旧臣,不仅是个明君,而且还是仁君!”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不愿意反击了么?”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似今上这般君王,从小便有我陪他观政,很多重要的事情我老早就引导他分析了解过无数次,所以朝廷这些政务他几乎都很了解。
一些决策做出了之后会如何,他心里也很清楚,至于朝廷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他更是洞若观火。这样的人,这样的君王,你想他怎么可能如穆庙那般,完全信任某一个人?
即便他心里的确是信任的,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对照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分析这个人是否完全忠诚于他。这种做法,不类穆庙,反近世庙,是一种……怎么说呢,算是聪明人不可避免的多虑多疑吧。”
“那老爷你……”黄芷汀听他说皇帝多虑多疑,不禁心中一突,忧色又浮现于面上。
“我怎样?我仍然很安全。”高务实摇了摇头:“正因为他聪明,甚至特别聪明,所以他多虑归多虑,多疑归多疑,但也一定能看出我对他的地位并无威胁,对他的皇权也无觊觎。
他现在的试探,本来就是因为对此有所不解才做出来的,我只要果断放权,他便会立刻明白过来,并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会认为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能受千古称颂的一代名相,而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放弃任何看起来极其显赫的威名。”
黄芷汀此时打了个岔,问道:“老爷且慢,你说今上‘对此有所不解’,这个不解具体是指什么?”
高务实道:“他的不解,归根结底是不解我怎么会对皇权无动于衷,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对当皇帝毫无兴趣。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大权,是口含天宪,是言出法随。”
黄芷汀仔细观察着高务实,尽量平静地问道:“那老爷真的毫无兴趣吗?”
“你若问的大明的皇帝,我当然毫无兴趣。”高务实平素的察言观色之能似乎一时全失,淡淡地道:“大明是建立在驱除鞑虏这天下大义之上的,其得国之正历代无有甚者,正统早已深入人心。
何况当今天子并无失德之举,各地百姓也不曾觉得朱家皇帝德不配位。如此情况之下,无论任何人觊觎皇位,都是痴心妄想,都是以一己之私而视万民于无物,也不会得到谁的响应。
而且……我举个例子吧,隋朝为何二世而亡?固然有杨广滥用民力之原因,但其父文帝杨坚得国不正也是根由之一。天下万民民心不附,关陇门阀也不服气……原本不过与我们一样,凭什么一跃成了我等的君上?如此情况下,又数征高丽而大败,皇帝权威丧尽,天下如何不反?
而大明却与那时完全不同,穆庙时封贡俺答,北境渐宁,国库渐实;今上之后,先有高郭二公积攒实力,十年生聚,而后南北东西各有大胜,今上君威早已巩固。
此时此刻,民心稳固,军威极盛,错非因为这些大胜几乎都是我打出来的,皇上本不必有任何担心。”
“那现在呢?”黄芷汀问道。
“现在么……皇上会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相信我,甚至更加眷顾。”高务实平静地道:“不过现在的这种相信,与数年前的相信已经不一样了。”
“这次的整个危机都过去了?”黄芷汀又问。
“哪有什么危机?”高务实笑了笑:“你总担心皇上对我不利,这可能是你在南疆呆得太久,又一直在提防那些国王的后遗症。
我这里真正的危机根本不在皇上,而是必然有人会趁我放权之机,一边挖我实学派的墙角,一边想方设法打击我的威信。纵然不能将我一朝打垮,至少也要让我和许、沈二位的实力拉近一些,到时候实学内斗,他们就好坐收渔人之利了。”
“老爷如此老神在在,莫非已经有了安排?”
高务实撇撇嘴,道:“倒也谈不上老神在在,不过大抵能猜到一些他们可能会发力的方向,所以……我打算中计,让他们开心开心。”
“啊?老爷说什么?”
“我说,我一个后生晚辈,吃点亏让他们开心开心,这是尊老敬长,是美德啊!”高务实笑道:“何况我若现在不吃亏,将来吃起亏来,那可就不划算了。”
黄芷汀以手扶额,一副我很头痛的样子,道:“老爷不肯说就算了,但是妾身做出的这些武装家丁安排,老爷可不准搁置。”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高务实笑着道,然后晃了晃手里已经快喝完的咖啡,道:“这东西南疆和云南都可以种,你有没有兴趣?”
“谢了,老爷您还是自个儿享受吧。”黄芷汀此刻显然没有兴趣想这些。
高务实笑道:“这东西可是能够卖给红夷换银子的呢……不过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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