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烤红薯小摊离开后,晏阳和俞暖树去吃了顿“正经午饭”,饭后俞暖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是你读过的小学……你以前的家就在附近吧?”
晏阳漫不经心地点头,喝了口干柠檬片泡的水,嫌弃地皱皱眉头:“嗯,初中?也在附近,高中?比较远,在隔壁那个区——待会儿?先带你去看看初中?。”
俞暖树发觉不对?:“你高中?在这儿?读的?不是在帝都那边儿?么?”
“嗯?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怎么记得?我说过。”晏阳晃晃杯子里的柠檬水,“一定是你没记住。”
俞暖树:“……”
不排除这个可能。
接下来前往初中?母校的路上,晏阳简单对?俞暖树说了他高中?转学的事?儿?——晏夕嵘和几?个合伙人决定到帝都去闯荡,那时候“峥嵘”已经成?立,晏阳也早在高一前那个暑假开始了“平面模特”的工作,一度没少去没钱请模特儿?的“峥嵘”帮忙,主?要工作内容是“出卖色相”。
公司最窘迫的时候,晏阳还主?动包揽过“女装”的活儿?,也就是那会儿?年纪小,五官还没长开,身高也没长到一米八几?,化点儿?妆就跟个漂亮的小姑娘似的——现在想起来就是黑历史。
晏夕嵘一干人要把?公司挪到帝都去,晏阳这个“台柱子”当然也得?跟着?挪窝——就算不是“台柱子”他也要跟着?走,那时候他还离不开姐姐。
晏阳就这样转到了帝都的一所?私立高中?上学——公立的进不去——和里潼当了两年同桌兼舍友。
“潼潼其实挺好的,你别总看人家不顺眼。”晏阳说,“那阵子我和我姐都缺钱,缺得?要命,‘鹏程’——就是我读的私立高中?,每年都会拿一笔丰厚的奖学金出来,要是连着?两个学期期末成?绩都年级第一,不仅那一年的学费、学杂费、住宿费全免,还能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食堂补贴。”
俞暖树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喜欢听晏阳说以前的事?儿?,听多了总有一种自己也曾参与其中?的感觉。
“潼潼成?绩特别好,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干什么都厉害。”晏阳发自肺腑地说,“我去‘鹏程’之前,那一届的年级第一基本都是他的;我去了以后……其实也应该是他的。每次小考他都压我一头,一到大?考却总是屈居第二。”
“可能是看我那段时间太穷又太拼了吧,问他他就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不缺那点儿?奖学金,应该让给有需要的人。”晏阳总结,“这么一想路潼潼忒欠揍啊,我当年到底喜欢他什么?”
听见“路潼潼”这个称呼,俞暖树不满地一皱眉:“他什么时候能正经谈个恋爱?让他别那么挑,赶紧找个男朋友。”
省得?没人管着?,整天勾引人有夫之夫。
晏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乐了一路,直至来到初中?母校的大?门口——和那间倒霉的小学一样,这所?初中?也迁址了。
迁哪儿?去了?
附近有个菜市场,这个点钟没什么人买菜,连卖主?都心不在焉的。晏阳一连问了几?个小摊主?,都表示“不知道”“不清楚”。俞暖树看着?那几?栋和刚才的小学老旧得?不相上下的破矮楼,轻轻皱了皱眉头。
他家阳阳小时候过的都是什么穷苦日?子。
正如和平年代没法?儿?想象战争时期的艰苦,豪门世家也无法?想象穷苦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和他相遇的晏阳长得?俊秀、身姿挺拔,身上一个小小的配饰都凸显着?浓郁的个人品味,一言一行充满某种难以言说的从容优雅。
仿佛他一直都是这样,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长大?后理所?当然成?了今天的样子,和圈子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太大?的不同——俞暖树也从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算了,走吧。”晏阳过来牵俞暖树的手,叹了口气,“问不到就算了,知道了也意义不大?——走,咱们去那边的小公园逛逛。”
“我想去你家看看。”俞暖树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以前的家。”
晏阳想也不想地说:“没什么好看的,说不定都拆了……”
“我想看看。”俞暖树执拗地说,“去看。”
晏阳跟他掰扯了一会儿?,见他不听,无奈地说:“行吧,带你去看看。”
俞暖树满意了,紧了紧长围巾,对?周围异样的目光视若无睹——像刚才那位卖烤红薯的老婆婆一样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在大?街上看见俩男的手牵手一起走,第一反应不会是“两口子吧”,而?是“好奇怪啊”。
也就是他俩儿?都长得?不至于磕碜,不然就该变成?“好恶心”了。
“我小时候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上小学,七岁才读一年级。”又路过那所?“待拆”的小学时,晏阳懒洋洋地开口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我们这里有个政策,五年级的学生可以和六年级的一块儿?参加小升初考试,只要你考得?过。”
“跟‘跳级’差不多,只有总成?绩的年级前十名能申请。”晏阳说,“和我同一届的有八个人申请了,算上我总共有三个过了。”
俞暖树默默心算了一下:“你不止‘跳级’了一次吧,还有一次呢?”
“初中?也有个类似的政策,我初二申请参加中?考了——那时候总想赶紧读完书出来工作。”晏阳眨眼,带点儿?小得?意地一笑,“当时一起申请的有五个同学,就我一个过了。”
俞暖树忍不住跟着?笑了,顺口逗他:“这么厉害?”
“不厉害,主?要是这边比较落后,教育方面不太行。”晏阳叹了口气,“后来我去到‘鹏程’就跟不上了,成?绩垫底了半个学期,后面才慢慢追上去的。”
俞暖树:“……然后期末拿了年级第一?”
晏阳理所?当然地一点头:“我第一次读书那么拼,那个学期就没哪晚睡过六小时以上的,期末考潼潼还故意放水让着?我。要是这样都拿不到年级第一,我肯定活不下去了。”
俞暖树:“……”
听听这是人话吗?
俞暖树读书时期成?绩一直不好不坏,没拔过尖儿?也没垫过底儿?。他心疼地搓搓晏阳的手,晏阳喟叹:“长大?真好,我小时候总想着?长大?赚钱养活自己,让我姐不用那么辛苦。”
俞暖树“嗯”了一声:“现在长大?了。”
“还找了个老公。”趁着?周围人少,晏阳飞快地亲了俞暖树一口,“就算赚不了钱也有人养着?,不用担心饿死了。”
晏阳“曾经的家”在老城区,下车后,他看了眼那片色泽陈旧的老楼群,有些惊讶:“居然还没拆迁啊。”
俞暖树付了车费,跟着?晏阳下了车,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这是一片不知道产自哪个年代的建筑群,脏灰色的外墙,墙皮已经部分脱落,窗户是老式推窗,木制的框架,上面一块块儿?带花纹的玻璃缺三短四,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顶多能起“装饰作用”——有机智的人家用报纸和透明胶给糊了厚厚的一层。
不远处的二楼“小天台”上,不知名的藤本植物沿着?“漫天”杂乱无序的电线嚣张地攀爬,狼狈为奸地遮天蔽日?。可惜植物终究抵抗不了无情的冷风,生机勃勃的翠绿早已凋零,只留下昭示着?“春风吹又生”的枯藤。
就像这片建筑群给人的感觉——老旧、破败、死气沉沉。
“和我走的时候差不多,没多大?变化啊。”晏阳习惯性地拉过俞暖树的手,“看完了,走吧。”
俞暖树:“你以前住哪儿??”
“嗯?”晏阳一愣,随即笑了,“那破房子早卖了,也没卖几?个钱,都不够咱们小俞总一枚袖扣的,有什么好看的?”
“都来到这儿?了。”俞暖树固执地盯着?他,“去看看。”
晏阳拿他没辙,只得?牵着?他往里走,边走边提醒他脚下的路。建筑群里头比外面更不堪入目,晏阳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对?每条逼仄昏暗的巷子、每一处乱堆乱放的垃圾和杂物烂熟于胸——因为实在没怎么变化。
绕过几?个拐角,又小心地避开地上几?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晏阳瞥了眼垃圾堆上乱飞的蚊蝇,再看了眼身后衣着?考究、眉头紧锁地任他牵着?的俞暖树,没忍住轻声笑了。
“笑什么?”说话时俞暖树忍无可忍地捂住口鼻,瞪了他一眼。
晏阳边笑边从衣兜里找出备用口罩,仔细给他戴上:“没什么——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回去吧。”
“不回。”俞暖树对?此十分有执念,“你以前的家呢?”
晏阳无奈地“唔”了一声,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忍不住逗他说:“宝贝儿?,我这么牵着?你走,像不像带着?刚娶上的媳妇儿?回家?”
俞暖树打量周围的环境,有了口罩这个“心理隔离”,他感觉好多了,说话也没再捂口鼻:“媳妇儿?是骗来的吧?”
“啧,真现实。”晏阳用指尖勾勾他的掌心,“要是我还住这儿?,你愿意嫁给我不?”
“为什么不是你嫁给我?”俞暖树提出疑问,十分理智地说,“你嫁给我更划算,嫁入豪门。”
“那不行,你们俞家家大?业大?,我嫁过去了没法?儿?生个一儿?半女继承‘皇位’,早晚得?失宠被休。”晏阳一本正经地胡扯,“我们家不一样,又穷又破,也没‘皇位’要继承,不介意你能不能传宗接代,我也不找别人,肯定独宠你……”
“闭嘴吧。”俞暖树轻轻抽了他一巴掌,不悦地说,“我什么时候敢嫌弃你了?什么时候找过别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贫了一路,晏阳嘴角的笑意还没收起,就听见前方“咿呀”一声门响,一位佝偻的老太太拎着?一大?袋垃圾,骂骂咧咧地从自家“小院”里出来了。
晏阳脚步猛然一顿,俞暖树敏锐地发觉他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怎么了?”
“没事?儿?。”晏阳轻轻呼出一口气,死死盯着?那位老太太,轻声说,“就在前面了。”
俞暖树以为他是“近乡情怯”,即将到“故居”所?以心绪不宁,并没有多想。前头的老太太背对?他们走了几?步,将垃圾用力朝远处一甩,“远程”扔完垃圾,又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看见衣着?打扮和老楼群格格不入的晏阳和俞暖树,老太太吃了一惊,嘴里乱七八糟的骂声都停了,眯缝着?浑浊的双眼瞅了他们一会儿?,擦肩而?过时笑着?冲他们说了句什么。
口音太重?,俞暖树没听清老太太说的是什么,他偏头瞥了一眼,老太太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慈眉善目得?近乎……谄媚?
俞暖树皱皱眉头,将这个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除,正要礼貌性地回以老人家一个冷漠点头,晏阳的脚步却忽然加快了,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老太太面前拽走。
“就是这儿?了。”晏阳停在一栋破败的矮楼前——这片建筑群楼层普遍不高,充斥着?浓浓的“上世纪风”,“我以前住二楼,现在有别人住了,咱们不上去了吧?”
话音刚落,二楼长长的走廊上突然探出两个脑袋,是俩儿?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俞暖树看了她?们一眼,低声说:“我想看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好奇心这么重??”晏阳有些好笑,“算了,都到这儿?了,爱看就看吧。”
楼道阴暗而?狭窄,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那俩儿?小姑娘跑到楼道尽头,始终好奇地盯着?他俩儿?。晏阳先一步走上二楼,听其中?一个小姑娘大?着?胆子问:“哥哥,你们是来找人的吗?这一片的人我们都认识。”
“不是。”晏阳对?小女孩儿?微微一笑,“我们来旅游。”
小姑娘十分惊奇,估计是觉得?这俩儿?大?哥哥的脑子坏掉了,居然特地花钱来这种破地方玩儿?。
大?概是见晏阳好说话,另一个小姑娘也细声细气地开口了:“哥哥,你们是情侣吗?”
“嗯?”
两个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晏阳回想了一下这个年龄阶段的自己,顿时不觉得?对?方早熟了。小姑娘又说:“我在网上看过,男生会和男生谈恋爱,女生也会和女生谈恋爱。”
俞暖树对?小姑娘不感兴趣,耐心极其有限,并没有参与这场闲聊。两个小姑娘察觉他的冷漠,虽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但只和晏阳聊天。
听小姑娘说到“哥哥你长得?真好看,长头发也好看”时,俞暖树终于对?这种没话找话式的聒噪忍无可忍,冷冷地盯了那俩儿?小姑娘一眼。正在说话的小姑娘顿时磕巴了一下,敏感地发觉自己的“不受欢迎”,没说几?句话就迅速开溜了。
晏阳似笑非笑地捏了捏俞暖树的指尖:“干什么?人家小女孩儿?哪句话招惹你了?”
“太吵了。”俞暖树面无表情地说,绝口不提自己“酸了”的事?实。
有他在旁边呢,他男朋友跟别人聊那么开心算怎么回事?儿??
“喏,到了,就这儿?。”
晏阳停在一扇老旧的铁门前,深绿色的漆皮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半,地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屑。门口上方贴着?张严重?褪色的对?联横幅,上书“出入平安”四个大?字,两边一开始应该也贴了,估计是被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手欠给撕了。
俞暖树心情复杂地皱起眉头。
密密麻麻的老楼,阴暗发臭的窄巷;漆黑的楼道,狭小的门口。
老旧、破败、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