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下意识地看向他,他双瞳漆黑而深邃,但灯火之下,一股微微的冷淡与疏离一闪而过,眉目间的英逸之气将这点情绪轻易掩了过去。
她每次看他,都会想起潇湘竹来。
她不是没见过他对禁军施压的场面,可她一对上这双眸子,就只能想起八个字——貌如修竹,性如润玉。
她忽然想起当年六公主玩笑时曾说起,当年殿试,沈度这人的答卷近乎惊才绝艳,圣上钦点探花郎。小六当年说这话时还感慨:“若非婚事早已定下,我定要去求求父皇让他下道赐婚的旨意。”
那是她第一次从这个天家贵女的话里,听出一种叫做倾慕的情绪来。
她不是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沈度微微愣了下,实在是无法将她同十五年前那个雪团子重合在一块,只好轻咳了声提醒她。
宋宜回过神来,心虚地低下头,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原来大人通医理。”
“技拙不敢随意献丑,但想了想,怕误了脚程,还是过来看看。”
他说完示意她先出去,宋珩却不同意了:“等等,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宋宜怕他不知轻重又说出方才那席话来,并未回头,声音亦是冷淡的:“你先养伤,我会求沈大人为你备辆舒适点的马车,你且争气些,别误了大人交差的时辰。”
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却打着宋珩的旗号,沈度哂笑:“县主所言,下官记下了。”
宋珩却还是不依:“姐,你且再坐会儿,等开完方子再走行么?”
沈度看向榻上的宋珩,宋珩从前在帝京之中便有纨绔之名,素来顽劣,是各位夫子戒尺下的第一常客,但他自个儿浑不在意,打过训过该怎么混日子也还是怎么混,倒看不出来对着他这位胞姐,竟有这样一面。
宋宜有些为难,看向他,他不好阻拦:“二位姐弟情深,请便。”
他说完并不急着为宋珩诊治,反而出了房门,将室内留给姐弟二人。
门帘放下,宋珩道:“姐,有些话……你这不争气的弟弟也许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你定要记在心里。”
他难得这么郑重一次,宋宜似是被他这阵势唬住了,没同他拌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姐,你不像我们,这入了帝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与父亲大哥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横竖也就是一条命丢在刑部大牢或者菜市场上。但姐你不同,你定要护好自己,便是……想些别的法子,那也定要保全你自己的。”
宋珩叹了口气:“上意面前,人命如草芥罢了,可还是希望姐你能没事,哪怕服软去找东宫求个情?”
宋宜活了十七载,何曾听过宋珩对她说过这般掏心窝子的话,眼睛正发热,听得他这最后一句话,却忽然怒从中来,拂袖往外走,听他再唤她,也未回头。
沈度在门口避之不及,宋宜双眼泛红的样子便撞进他的眼里,略微尴尬地问:“那下官先进去了?”
他先一步进门,宋宜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重新折返跟了进去。宋珩见她回来,眼睛微微亮了下,本来抗拒的心思便收了下来,乖乖伸手让沈度瞧了瞧。
沈度把过脉,说是没大事,自个儿在桌上写方子,宋宜隔着远远看过去,字体并不常见,她不自觉地走近了几步,有些迟疑地问:“薛少保书?”
沈度笔一顿,纸上染出一团墨点来,他稍稍变了笔力,这字又勾勒出另外一番风骨来。
风惊苑花,雪惹山柏。
沈度写完这张方子,将笔搁在笔架上,这才回头看她:“县主习过此体?”
这种字体习的人少,历代帖书也少见,他习此体,是因为无意间见到前人对薛少保“文章学术,名冠时流”的评价,偶然兴起,去寻了此人的文章来看,也一并习了他的字。但宋宜这等闺阁女子竟然能一眼认出,他心里闪过一丝讶异。
宋宜摇头,又点点头:“学过些时日,不得要领,也就弃了。”
这等半途而废之事被她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愧疚之心,沈度失笑:“确实不是女儿家该习的字,好心思要放在应行事上。”
这话有话外之意,宋宜不好再接话,只好默默看着他方子交给下面人,去随行带的药材箱里寻药。那人取药回来,宋宜让管事去替宋珩上外伤药,自己拿了退烧药要去替宋珩煎。
那方子还附在药下,宋宜取出来又反复看了几遍,目光流连其上,不舍得挪开。
垂露之姿,不崩不骞。
她这一个不留神,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没踩稳,打了个趔趄往前栽,好在反应及时,扶住了扶手才没摔成狗啃泥。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将罪魁祸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中,气势汹汹地拎着药进了厨房。
沈度立在二楼廊上,将这一幕完整收入眼中,无声地笑了笑。
书童替宋宜生了炉子,她将药材倒入药罐中,加了水煎,虽手忙脚乱,但还不至于毫无章法。
沈度跟下来,在后边看得生奇,脱口问道:“县主还会这些?”
“家母病重之时,曾在病榻前侍奉过汤药,也算亲力亲为,不过时日久了,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宋宜添了火,转身向沈度道了句谢。
她走至灯下来,沈度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卸掉名贵钗裙,洗净精致脂粉,如今再添上一层灶间的烟火气,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文嘉县主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宋宜觉着不自在:“我脸上有脏东西?”
她没听到回答,只好自个儿舀了碗清水,从水中倒影看情况,却因烛火昏暗未能如愿,只得草草掬了捧清水胡乱清洗了下,末了才想起来沈度还在场,觉得失态,但也于事无补,再计较倒显得过于忸怩了,于是大大方方地在炉火前坐下,将手伸至炉火旁微微烤着。
她指间慢慢起了白气,眉目隐在雾气间,倒为她添上了几分……温柔。
温柔?
就她那嘴,比得上市井说书先生了。
沈度笑了声。
宋宜看向他,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大事重要,她压低声音,问了最直接也最大逆不道的话:“沈大人,造反的虽是我舅舅,但其他藩王定也起了贼心吧?”
沈度没说话。
到眼下这关头,她仍称晋王一声“舅舅”,完全不知避忌,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
他好心提醒她:“谋反乃十恶重罪之首,诛九族。”
她没领这个情:“大人之前搜府意在晋州之物与书房往来,想来必是晋王反了……可若舅舅当真造反,无论如何定阳王府也难逃其咎,实在不必如此麻烦。陛下命家父秘密入京,是为了挟父亲以威胁他的旧部从而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