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脚步声,方游似有所感,袖口胡乱擦了下眼睛,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走了吗?该回内门了。”
凌元就站在不远处,凝眸看着他。
一时无话。
方游知道他都看到了,但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凌元对他有很多秘密,他对凌元也是一样,比之旁人不同的是,他更不想让凌元看到这一面,牵扯到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他已经明白自己很“奇怪”,将来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路上了,就算不死,可能结局也不太好。
这种预感太过强烈。
方游从四年前就悄咪咪开始写遗书,谁也没告诉,增增添添,现在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沓。他希望以后有人能捡到他的储物戒,说不定是在泥里,也可能是在卖市,被当做破烂戴在某个小孩手上。
若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上还能有人记得曾经有他来过,在窗边把他的遗书和日记当古籍看……那想想,还挺浪漫的。
方游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曾幻想成为张起灵式的人物,和鬼魅穿梭在暗影里,在长白山守着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他想着想着就会叹一口气,然后被一脸无语的同桌叫去吃饭,点了个黯然销魂八块套餐。
但现在,曾经的幻想似乎要渐渐实现了。
有人在推着他往前走。
如意的消失,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天也会轮到他。
方游眼睛慢慢模糊了,不是眼泪冲刷的,而是觉得这一刻凌元和整个世界都离他很远,要把他甩在这里。
他想,一条龙和一个人,就算暂时因为情.欲搅在一起,又怎么可能长久呢?或者说,他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妖精魔魅都没有缘分。
简言之:注孤生。
星夜越加璀璨,冥蝶悠然飞过,停在凌元肩膀。
他站在山坡上,仿佛人世间最美好的生物,银白的马尾落满了月光。他的双剑插在腰间,周身却无半分杀气,面容沉静,缓缓朝着方游走去。
他寡言无趣,唯知道一点,时间是一切承诺的最好证明。
很暖的一个抱抱。
方游眨了下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从胸腔挤出一点气音,很快又把头埋在凌元脖子里压住了。他踮着脚,越抱越紧,在凌元右手不断的安抚之下,终于抑制不了肺里的那口气,血沫一瞬间冲出了嗓子。
人在最悲痛的时候,是发不了声的,只有洪流一样的眼泪打湿脖子,从此夜夜难以安枕。
“我……师姐……没了……”
*
方游哭的很难看,情绪波动之大,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几次磨难的摧折,他的身体好不到哪儿去,口鼻溢出一点鲜血,咳嗽也难以止住。
凌元神色一顿,将方游放在草地上,半抱在怀中,指尖迅速点了几处穴道,护住他的心脉。
灵力注入,方游终于缓过了气。
凌元垂眸,缓声说道:“我记得你的师姐。”
底下人闷哭的声音顿时停了,双眼茫然的看着他,凌元便继续解释:“在去往无双城的途中,你曾经病倒,那时我于你的药包中发现了一封信。”
“信中详细写了你的病情及应对之法,落款人正是如意。我虽不知她为何消失,但她必然早已知晓,其他人的记忆皆被抹去,我却仍然记得,这或许便是她对你的答复。”
“她是存在的。”
就在你我的记忆中。
最后一句话凌元没有说出来,但方游也能明白。
过了很久,他终于嘶哑的开口了:“我要把她找回来。”
他要知道如意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又是怎么隐匿了所有人的记忆,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再回来。
他一定要弄清楚。
*
方游回了内宗,原本以为如意的事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探寻,却没想到很快就有了线索。
他对面前的青年并没有什么印象,但听人说过护送他们回来的,正是诸法刑地的首席弟子,祝情。
祝情仍然是笑眯眯的:“方游师弟,宗主有请。”
方游微微一怔,注意力从他鼻梁上的眼镜拉回:“宗主?”
……
……
九华仙宗道法起源之地,云湖天池。
龙脉之上灵雾升腾,化水成海倾泻而下,流至全宗湖泽共享生息。无数神药灵兽生长于此,经过百万年淘洗早开灵智,如今已然自成一界。
和风轻卷,不知岁月。
从古到今能踏上天池的人寥寥无几,不是没有资格,就是没有实力。这是个在外人眼中极为神秘的地方,历代宗主皆是天池的守门人,非死不可卸任。
方游解开了缚眼的绸带,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东西。
去往云湖天池的路是绝密,祝情只带他到了禁地,之后就是一个老者用竹枝牵着他走,中途听不见任何声音。
要见宗主,说不紧张是假的。
方游听说过宗主太多传说,再加上此前那份标注了言灵的地图,他隐约觉得,在宗主身上,可以找到很多问题的答案。
方游站在浅水上,鞋袜都被打湿,他索性全部脱下,脚趾在触到冰冷的湖水时,顿时被冻得一激灵。
天池与其说是个湖泊,倒不如说是一片海,脚底踩着云,就分不清天地,只有通过远处那一棵茂密的樱树勉强判断方位。
方游半游半飞来到了樱树下,仰头观察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顺便拧干衣角。这里太安静了,明明是宗主邀请他上来,却一个人都没有。
方游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了簌簌风声。
半空一阵水纹扭曲,有人来了——
来者一身白衣,披着一件神纹长袍,繁复的纹路从领口延伸而下,湮没在月华般的银发中。他的眉心画着九华宗主象征的银蓝纹路,一双眼眸如同星海放盛,在天光之下教人难以直视。
那一瞬间,方游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长大后的凌元。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行了一个弟子礼:“参加宗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风乘道袍长长的下摆,还有腰间配着的银灰色的剑。宗主很快扶住了他:“不必多礼。”
方游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很直。
宗主轻笑一声:“不需紧张,今日叫你过来,是为酬谢。”
方游不明所以,却看见宗主手指微动,古樱便树根盘扎,结成了一桌两椅,立在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