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谷此刻不过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她并没有感知出白尧身上的神息,但是却几乎马上便认出了他的身份——那样倨傲的神色,她是最熟悉不过的。
看他今番的所作所为,为了诛杀那魔物,不管被附身的凡人生死,想来这一万年人间惩罚历练,也并未让他做出丝毫的改变。
她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将视线从白尧脸上移开,转头去看命丧街头的那个人。
白尧见那绝色女子面上流露出悲悯神色,虽然极淡极浅,却是真情实感,分外能感染人,让人产生共情感,连他这样冷血的人,心底都生出一丝不忍来,这却是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杀那些魔物,是不对的。他生来就有一双能看见魔魅妖物的真视之眼,上天给了他这双眼睛,又给了他产除邪祟的神通之能,他注定便是要杀那些脏污的东西的——不是出于对被那些魔物戕害的凡人的怜悯慈悲,杀他们只是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让白尧不禁微微蹙眉沉思,探寻自己这没由来的情绪涌动,究竟是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与其说是悲伤那个被魔物折磨,被他杀死的无辜男人,更深层次的感情,却是——害怕从那个女子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
他为什么,会害怕她失望呢?是怕她对这样的自己失望吗?
白尧震惊于自己突然涌起的无名情绪,他对细腻的情绪有种天生迟钝的感知和反应,这没由来的情绪会让他感到困惑不解。从小他便是这样的,而他也极力避免去深究它们,那会让他浑身不舒服和不耐烦。
小时候,性格温柔的姐姐曾经劝解他这个脾气火爆的弟弟,说神造凡人的时候,有时候会不小心,少放了一点东西,或者多加了一点东西,所以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完美的,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长处。
就像他,神赐给了他一双能看破邪魔的眼睛,却让他的脾气这样火爆,无法细腻地顾及到其他人的感受和自己的情绪。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每个人和每个人的活法都是不一样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曾经白尧也想像他姐姐那样,变成一个敦厚温柔的人,可是他那个性子像水一样温柔的姐姐却被人谋害,在她怀胎的时候下毒,生下了残疾的孩子,然后便死了。南疆的大王为了保全自己那几个健康的子嗣,把从小便怯懦温顺的哑巴儿子送到了帝京,给燕月皇帝做质子。而从小脾气性格火爆的他,却活得肆意无比,没有人敢对他指手画脚说什么。
从那时候,白尧就懂了,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对那些善良柔顺的人严苛,对蛮横不讲理的人宽容的。他们不敢招惹冷厉的人,却让温顺的人一再忍让,敲骨吸髓,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地要求索求,直到把那些怯懦温驯的人逼到悬崖边上,逼到活不下去,逼到只能跳下去,他们心里也是不会有一点点内疚的,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而那些被逼死的人,那便是他们的命,是他们活该了。
白尧不想死在那些被魔物附身的渣滓手里,他死了,那些人只会假模假样地叹息上几声,装模作样地掉几滴眼泪,说这是他白尧的命,然后没过多久,便将他忘了。他想活着,所以不惜先踩碎他们的脑袋。
街角那头,几个汉子扭着一个剧烈挣扎的小丫头走了过来,那十二三岁的丫头大声质问叫嚷道:“你们放开我!我爹欠了你们赌场的钱,凭什么抓我!你们找他去呀!”
那几个扭着她的男人便说:“你爹被妖怪害死了,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你那死鬼老爹一面!他死了,他欠下的债自然是父债女偿。看你模样周正,只要你乖乖巧巧的,以后去了春风楼,没准还能当个头牌姑娘……”说着,那人的脏黑的手便往小姑娘脸上摸,被那小姑娘狠狠扭头躲开了。
她听见自己的爹死了,心里也没多少难过。他们家因为她爹赌博,已经家徒四壁,她娘被他爹活活气死,而她自己,也有好几次差点被她爹卖掉。要不是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操着菜刀站在门口,撂下话说谁要敢来扯她,她就宰了谁,没准早被拉到青楼去卖了。因为她的凶悍,打她主意的人便少了。她还和她那赌鬼父亲打架,一年到头,自己身上没有一寸皮是好的,但有时候也“战绩”骄人,把她爹的脑袋敲破,血流满头,那个一直想卖她去春风楼的爹便不敢再打这样的主意,甚至连家都不敢回了。街坊四邻都说她不孝顺她爹,世人都骂她像野兽,可那又怎么样?野兽有利爪,别人才不敢来欺负。他们要敢来她面前嚼舌,她便要抽他们嘴巴。
要不是今晚他们一群人突然闯进她家来,她没时间冲进厨房拿起菜刀,也不会被他们拿住。小姑娘恶狠狠地想,等她寻着机会,便要一人一脚踹断他们的命根。
“野丫头,你也看见你爹了,快跟我们去春风楼,领了你的卖身银子,把他埋了吧。”
那被强按着头去看被踩出一地脑浆尸身的小姑娘却没有被吓住,也没有哭,她只是越发愤怒地挣扎了起来,头发被扯下一大把,头皮甚至都流出了血,披头散发地大叫:“我爹被谁踩死的,你们去找那杀人的讨钱,我没钱!你们也别想把我卖了给我爹还钱!”
“哟呵,好一个六亲不认狼心狗肺的!今儿我们就叫你知道知道……”听小姑娘还敢挣扎反抗,那几人说着话,便挽起袖子来,像是要打那个小姑娘。
白尧听那小姑娘叫嚷,撺掇那一群押着她的亡命之徒来找他这个“杀人凶手”要银钱,索性便停下,等着他们过来。
可显然,就是亡命之徒地痞无赖,也是有眼色的,他们看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明显更不好惹的白尧几眼,依旧决定继续欺凌这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