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良久无言,扶鸾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四周的寒气里。
他说,不见。见了,便舍不得走了。
扶鸾掩唇,他站起身,回头依着气息,看向帝灏所在的方向,双瞳白茫空蒙,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我便先行一步。”扶鸾笑了笑,姿容甚丰,他侧着头,向帝灏走去,缓缓道“夭若神君一身修为被你所得,你可要早日炼化它们,否则不久之后,三界十方大能涌上九重天来,到时候,你只怕护不住她。莫要……”经过帝灏身侧时,扶鸾的声调突然分外奇诡,凑近玄衣星袍的三界星帝耳边,轻声说道,“身死于前……”
刹那间,帝灏好像看见了血海白骨,堆积成山,累累在他脚下身后。他锰地转身,去抓擦肩而过的扶鸾,只揪住如云的锦衣白袍一角,神色几变,不定道:“你卜算到了什么?”
回过头来的扶鸾,以一双苍白眼瞳对他,唇边笑容诡谲。
“我倒是真想……看着你,死掉呢。那样,我就不用再将她让给你了。”
帝灏一怔间,那一身白袍已经翻入云海,坠入尘世中,只余他指尖一抹凄寒星光。
扶鸾让了他一万年,幼时,他便总说——我是哥哥,该让着你的嘛。他辅佐他登临九重星天帝位,他想要什么,他便满足他的心愿——他想要玄谷的所在,他舍了生机为他占算;他想要玄谷,他拿神格来为他筹策……
他的心意掩藏得那样好,从来不说,他也想要——想要到甚至扭曲,开始痛恨,他这个弟弟,为什么还不死掉。
可是终究还是不忍做个恶人,扶鸾自甘坠落入凡尘,在这场容不得第三个人的独木桥上,逃避退却了。
“啪”一声闷响,惊断了帝灏的思绪。
他回过头,看到榻几棋盘之上,一粒白玉棋子应声崩落成两瓣,像是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碎掉了。
那是扶鸾最爱的一副棋,千年来,他日日把玩,一双黑白玉棋上,都沾惹了扶鸾的仙气,开了灵窍。想必如今主人陨落在凡界,这副通灵的黑白玉棋,也心伤欲绝。
弯腰捡起崩落在脚边的半粒棋子,指腹摩挲到那断口的异样,帝灏怔忪,将半枚棋子举在眼前,看到了棋子内里的玄机——棋子内里嵌着一副玄谷手捻桃枝的微雕,于细微处夺天地之造化精巧,眉目眼睫都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雕像上,刻痕已经圆润柔滑,能看出玉雕被主人以血肉摩挲,不知养润了多少岁月。
帝灏看着那雕像,眼瞳晕染开潮湿的墨色。犹记少年时,他在天河边炼化星辰,回头时,总能看见陪在他身后的扶鸾,以天河岸边碎星乱石做乩术占卜,时而敛目沉思,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手中摩挲着几块漂亮的碎星石子。
他那时还不懂,会仰着头问他:“哥哥,母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呀?”
少年扶鸾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摸着他的头纠正:“不是母亲,是玄谷。她造养了我们,可并不是我们的母亲。”
“她只是睡着了,等你长大,她就回来了。”
一晃眼万年过去,帝灏不知道,他要长大的代价,这般大。
他怎么会喜欢上哥哥一直惦念的人?他怎么能一万年都不知道?
扶鸾在时,这九九八十一颗黑白棋子别人碰都碰不得,此刻全都被帝灏倒出来,一粒一粒掰开——
每一粒棋子里面,都刻着一副玄谷的微雕。
笑的恼的,嗔的怒的。
三百年前,青莲祖师与扶鸾于占星台上,论道,观云海,见他不释手把玩棋子,笑问。
——“这幅通灵的玉棋倒真是圆润可爱,可有名头?”
——“唤作‘相思子’。”
那日,扶鸾神君的“相思子”遭了修无情道臻至化境的青莲祖师嘲笑,说这物什沾俗,不似仙物,扶鸾也只是微微一笑。
相思。含于心而不可述诸于口,无一处,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