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余杭的目光垂落到她腕间戴着的手铐上,一股无名火径直窜上了心头:“谁他妈规定的案件没有查清楚之前就可以给人戴手铐的?!你们基层部门就是这么开展工作的?!”
小民警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忙不迭跑过来替林厌打开手铐,派出所所长也来了打着圆场。
“误会误会,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原来是市局的林法医,也是宋队的朋友啊……”
宋余杭扶着林厌起身,手铐往旁边一甩,咣当一声砸在了铁门上。
她抬头,一字一句道:“林厌不是凶手,昨夜我也在现场,我进去的时候犯人正在行凶,林法医随后赶到,要说有嫌疑,我的嫌疑是最大的。你可以如实上报,我愿意为我说的每一个字承担法律责任。”
所长神色一凛,这么报的话大好前程不要了?
未等他想太多,宋余杭已扶着林厌转身离去。
她受伤的手已经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隐隐渗出血迹来,宋余杭心疼地要命。
“你不是说,你的手可娇贵了,干嘛替我挡,我皮糙肉厚,挨一下也死不了。”
林厌没说话,披散着头发,喉头微动。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那……想喝什么?这里可能只有啤酒了……”
“或者打只山鸡给你烤来吃?昨天吃的土鸡肉还不错……你应该很少吃这种地道的农家野味吧。”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也没有追究她为什么深夜前去见李斌,她只是小心翼翼在嘘寒问暖,体谅她的难处和心情。
可正因为这样,林厌的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起来,追凶十四载,这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却永远和真相失之交臂了。
李斌死了。
她还有多少个十四年再拿来浪费?
她甚至有一丝后悔,昨夜如果她不管宋余杭的死活,任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浪费那几秒而是扑上去抓凶手的话,是不是就能离真相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好恨。
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一时善念,救了宋余杭却终究没能替初南找回真相。
她怎么对的起那六年的同窗情谊,怎么对的起别人拳脚相加的时候陈妈妈的倾心相护。
她是个畜生,她不是人。
地面上落下了两滴水渍。
林厌顿住脚步,宋余杭也停止了话头,眼里含了一丝期待微微偏头看她。
“你该死。”
“什么?”宋余杭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却又抬起头来,眼里都是血丝,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该、死。”
宋余杭分明从这陈述性的语气里听出了咬牙切齿,浑身的血都凉了。
段城都看不下去了,冲过来吼:“宋队也是捡回了一条命,我们昨晚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马路边上奄奄一息,头破血流!医生说那枚子弹要是再偏一厘米的话就会直接射进颅骨里,当场一命呜呼!你还能站在这里骂她吗?!啊?!”
林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讽笑:“呵。”
段城还想再说些什么,方辛一把拉住了他:“别说了。”
宋余杭的手仍扶着她的胳膊没松,林厌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她叫她宋警官,不是宋队也不是宋余杭。
“宋警官,现在你看清了,我就是这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我拜托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不需要同事,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你自、作、多、情的关心。”
林厌说完,似不忍再看她的表情,转过了身子,沿着台阶下楼,走不到两步,就眼眶一热。
她强忍着,直到确认没有人再跟上来,直到确认她已经看不见自己为止。这才放任自己的情绪有了一个宣泄口,伸手捂住了嘴,蹲下来小声呜咽着。
***
天台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林厌散着头发,衣物被吹得猎猎作响,手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堆啤酒罐,脚下落了一地烟头。
宋余杭上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栏杆边上,双脚晃荡在虚空里,背影削瘦且落寞,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心里一紧,勉强笑道:“你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林厌抽烟的手一顿,唇角扯起一丝冷笑,幽幽吐了口烟圈。
她当然不会,大仇未报,她要死也得死在凶手后面。
即使下午她刚对她恶语相向,宋余杭还是放心不下她:“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身上还有伤。”
林厌把烟头摁熄在易拉罐上:“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
“还记得你给我起的外号吗?”
林厌一怔。
“宋憨憨。”她已经帮她叫了出来:“我没有别的什么优点,就是有一股子韧劲。”
“你能跟我说话,骂我,说明比下午好了一点,林厌……”
她话音未落,林厌抄起易拉罐就砸了过去:“滚!”
宋余杭伸手挡了一下,易拉罐滚落,丁零当啷砸到了墙角。
“好,你不想听这些,那我说点你感兴趣的。1994年,你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那一年江城市出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案子,“汾阳码头碎尸案”,因凶手作案手段残忍,案情曲折离奇,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而频频登上报纸头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那时候我还在警校上学,略有耳闻,知道这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重点案件。”
“能破这样的大案要案是每个警察的荣耀,我也不例外,还在上学的我也曾做过推演,可惜一无所获。当时技术条件有限,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们一筹莫展,就连尸块都找不全……”
宋余杭有条不紊地说着,林厌却逐渐咬紧了牙关。
“后来又陆陆续续抓了很多人进去,当时的江城市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符合凶手侧写的适龄男性几乎都做了血型检测,包括公职人员,其中就有我的哥哥和其他前辈们。”
“林厌。”她上前一步,叫了她的名字:“警方不是没有努力过,十四年前没有公安内网,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痕迹鉴定,没有DNA检测……唯一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也因病死在了看守所里,这个案子也就因此一直搁置了下来,成为了一桩横跨十四年的无头悬案。”
“我相信每个有良知正直的警察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宋余杭说着,表情难掩沉痛,她伸手似想要触碰到她。
“我也没有想到十四年后,我会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站在一起,你信我,我以我身上的警服起誓,有生之年,我必破此案,给你,给当年的死者,死者家属一个圆满的交代。”
“林厌,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远处群山掩映,偶有点点星火,旷野的风吹过山间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像极了谁在哭。
那双手即将触碰到自己的时候,林厌一巴掌甩了开去,宋余杭还想上前,她捂着脸,一只手指尖还夹着烟,做了一个让她别过来的手势。
林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眼泪大颗大颗滑落了下来,她捂着唇无声哽咽,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哆哆嗦嗦想去摸啤酒罐却一连碰倒了好几个。
她想把烟拿起来抽,却发现已经灭了,又颤抖着从天台边沿上摸到了打火机拼命按着,却发现她的手已经抖到连打火机都点不着了。
宋余杭看着她慌张,看着她奔溃,看着她脆弱,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想要替她点烟,林厌微微偏头,就被人一把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仿佛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她十四年来的所有辛酸苦辣委屈痛恨和不甘。
林厌一把推开了她,流着泪嘶吼:“你懂什么?!你懂个屁!什么技术条件什么嫌疑人死了都是借口,十四年,十四年了……”
她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握成拳,泪流满面:“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初南妈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们没有一天过过好日子,没有一个夜晚能安眠!”
“只要我一闭上眼,初南的脸就会浮现在我面前,一会是她对我笑,一会又是她变成了停尸床上的一堆碎肉,我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我就这么反复拉扯着,过了十四年啊,十四年!”
“你以为我为什么学医,为什么……”林厌说着,哽咽着,捂住了唇,弯下腰来,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我不过是想求一个真相,一个真相而已……想当法医的,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林厌脱力,手撑在地上跪了下来,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
宋余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眼泪滑落进了她的发间,也吸着鼻子:“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啊,我陪你,我陪你,我们一起查一起查……”
林厌一次又一次推开了她,宋余杭一次又一次扑了上来,直到最后她揪着她的衣服撕打着她,让她滚,也无动于衷。
林厌趴在她怀里,逐渐失了力气,宋余杭抱的紧,她挣脱不开,便一口朝着她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宋余杭吃痛,浑身一僵,喉头上下翻滚着,却仍是抱着她的脑袋摁向了自己怀里,由着她咬。
她知道,这些痛苦如果不发泄出来的话,林厌迟早会出问题,不是被逼疯就是在真相大白后结束自己的一生。
这些年来支撑她活着的,只有查明真相这一个念头了吧。
宋余杭抬眼望向了虚空,她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很过分,但她就是有一丝羡慕,羡慕那个叫陈初南的陌生人。
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忘记你。
你走后,她便将自己活成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第一次体会到死者家属的绝望是很小的时候了,记得那年冬天,放学天都已经黑了,走到检察院门口的时候(家住隔壁家属院),看见几个穿的脏兮兮,脸上也灰扑扑的中年人席地而坐,手里拉着横幅,怀里抱着遗像,黑白照上的孩子很年轻,和我差不多大。
横幅上写的什么已经逐渐记不清了,却始终记得他们脸上的那种彻骨的绝望和心如死灰。
今天包括昨天,写初南那段的时候又难免想到了那对夫妇,就写的很难受很绝望吧,写作这件事我想和演戏差不多,都是需要代入情感的吧,先感动自己再感动别人,也因此体会到了不同角色的人生。
这样就很好,谢谢诸位陪我一起感受这个故事,谢谢你们,也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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