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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甲方(1 / 2)


“时染,好久不见。”

张开口的时候,苏芮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听起来如此艰涩。她的喉咙发干,这六个字,她在梦里明明说了无数次,真正开口却听起来遥远又不真实。

浅浅的、令她魂牵梦萦的薄荷香再度飘入她的鼻间,连同着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一切都确切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真的见到时染了。

她下意识屏气,喉间滚动了一下,她大胆地直接对上了时染的眼眸。这双她熟悉的冷棕色眼眸,对外人冷漠疏离,却唯独对她意乱情迷,这双眼眸里面曾经只有她一人,给过她最热烈最难以抗拒的情动。

现在这双眼眸里满满都是震惊和逃避,宛若一根根银针毫不留情地扎入她柔软的心脏,滚烫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她的胸口发闷。

她们早就不是亲密关系了。

再贪恋地停留了一秒,苏芮松开原本勾住时染的手,指尖的温度瞬间消散于空气中,也带走了她仅在刚刚那一瞬间疯狂上涌的柔情。

她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站在陆施安身边,唇角挂着冷淡疏离的笑,她在等时染回话。她蓦然发现,原来她也可以对时染露出这样疏淡的表情。

当真是放下了吧。

“好久不见。”时染的声音中有几不可觉的颤抖,她没有隐藏好这一丝不平静,不过幸好苏芮此时内心同样波涛汹涌,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又何尝不是她梦里的画面呢?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幻想着与苏芮再度相遇,她自由地肆意地对她的女孩宣泄爱意。她可以牵着苏芮的手走在众人面前,她可以大大方方承诺,许她的女孩一世地老天荒,她可以不必逃。

但是她又清醒地知道这些所谓“她可以”,都是虚无的幻想。她在幼稚不可靠的年纪遇到了妄图相守一生的人,却没有可以守护感情的勇气和能力。最可耻的是,她已经是逃兵,选择了不告而别。

一别十年,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的相遇,可能一别就是一辈子。虽然她没有一刻放弃过努力,虽然她已经可以坚定地对苏芮说出那句“我爱你”,但她还是不敢面对苏芮,面对那个被她残忍抛弃的女孩已经有了别的爱人的可能性。

就比如现在,她终于见到了苏芮,苏芮的身边却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看起来谦逊有礼的高大英俊男子。不得不承认,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开始泛酸,呼吸禁不住放缓,愈加沉重。

这样才叫般配。

这是她早就想清楚的,“他”和“她”之间,虽然仅仅跨着一个性别,但是这也足以给她们带来千沟万壑。

再说,十年,不会有人愿意停留十年。她又悲哀,又庆幸。

幸好她的女孩没有像她一样傻,幸好苏芮找到了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另一半。

“你们认识?”时染的思绪被眼前的高大男人打断,他开始做起自我介绍,“我叫陆施安,是宁大经管系的老师,这位小姐也是宁大的老师吗?”

时染点头,轻吁一口气,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时染,是苏芮的高中同学,在物理系当老师。”

高中同学,大概是她最恰当的身份了吧。

“时染……物理系……你是那个最年轻的博导吧?”陆施安先是惊异于时染的颜值,后是惊异于时染的才华,他握上时染的手,“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幸会幸会。”

“正好时老师来得巧,我们一起吃饭吧,时老师可以和苏芮叙叙旧,我请客!”陆施安很热情。

苏芮,他叫她苏芮。果然是恋爱关系吧。想来也是,苏芮都愿意和他一起来食堂用餐了,怎么可能不是那种关系呢?她的女孩的口味可是很挑的。

时染蓦然想起十年前某个中午,苏芮窝在她怀里跟苏妈妈讲电话,讨论晚上吃什么。当时她的小女朋友挑得很,苏妈妈列了好几个选项全都被否决,她在旁边听着都觉得有点鸡蛋里挑骨头了。

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吃饭的地方,等到挂断电话之后,她问苏芮,“中午吃什么?”

小女朋友往她怀里蹭了蹭,像一只乖顺的小猫,口中说着“都可以”。

“那方便面也可以?”她刮苏芮的鼻子,存心逗弄。

结果小女朋友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我要豚骨的。”

她当时愣住,脱口而出,“怎么不挑了?”

乖顺的小猫似乎是被这句话惹炸毛了,从她怀里挣出来,鼓起腮帮子,一副生气的姿态,戳她的脸,“时小染,重要的不是吃什么,是和你一起吃,你知道吗?是和你一起。”

真可爱。

时染的心软了又软,她的女孩当时真的很爱她吧。

可惜,她现在对这句“重要的,是和你一起”有了更深的体悟,苏芮却不再是她的女孩了。

时染薄唇翕动,想要拒绝陆施安一同吃饭的邀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苏芮的一句话打断了。

“一起吃吧,我确实也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呢。”苏芮唇角的笑大方又得体,却再也没有她曾经贪恋过的温度和柔情。

她拒绝不了苏芮的邀请。

可是,要说叙旧,她和苏芮又有什么旧可叙呢?她不过是一个可耻的负心人罢了,她不配跟苏芮再在一桌吃饭。

她知道她不配,但她的内心确确实实在等待、在期盼、在欢喜。就这一次也好,她想要遵循内心的反应。

她收回了百转千回的思绪,点了点头,速度不疾不徐,生怕点得急了显得迫切,点得慢了显得不情愿。

她必须小心翼翼。

食堂里没有什么人,空荡又寂寥,只有氤氲的水汽迷惑人的视线,更迷惑人的心灵。时染端着餐盘,借着饭菜热气的遮掩,偷偷觑苏芮。

“咱们宁大啊,糖醋鱼和鸭腿特别好吃,苏芮你一定要尝一尝。”陆施安在苏芮的餐盘里不停加入他觉得好吃的菜。他是个很热情的男人,热情得叫人难以拒绝,苏芮只好点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愈来愈沉甸甸的压迫感,心说今晚可能得胀得睡不着觉了。

时染把她的那点小为难尽收眼底。

“陆老师,其实我们女生,晚上不用吃那么多。”时染微垂眼睑,抬手把陆施安刚刚放进苏芮餐盘里的一盘糖醋鱼拿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盘子里。她记得苏芮不喜欢吃鱼。

她的声音清清浅浅,还是一样的好听,像炎炎夏日里冰块的撞击,清脆悦人。十年的时间,似乎也洗去了时染身上的锐气,让她多了几分温柔。

她,有另一半了吗?苏芮禁不住开始想。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时染拈着餐盘边的手指上。她敏锐地发现时染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没有涂艳丽的指甲油,只有一层薄薄的护甲油。甚至,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连护甲油都没有涂。她的目光在上面又停了两秒,若有所思。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施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的菜有些多了,“我确实是不太了解你们女生的习惯。”

时染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忍着心碎安慰他说,“没事。以后慢慢来就好。”

苏芮回神,微蹙着眉,她觉得时染这句话说得奇怪,什么叫“以后慢慢来就好”?时染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她抬眸看向时染,却没有在对方眼里看到什么别的情绪,时染的眼底像是一汪湖水,平静又没有波澜。

苏芮没有反对,也没有附和,只是垂着眼帘走向了下一个窗口,给陆施安盛了一碗汤。一碗盛完,她执着汤勺,没有抬头,低低地问,“你要吗?”

迟暮的日光透过窗户口撒了进来,撒在了宁大食堂的大理石地板上,在时染的脚边留下点点光斑,明明温柔,此刻却仿佛是几块闪闪发亮的锡片,刺得她眼眸酸酸胀胀。

窗户口立着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在空荡的食堂里回荡,淹没了时染拒绝的声音。

三人选了一处靠近窗户的位置,要坐下来的时候,苏芮和时染却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这是一张四人座,不管怎么说,让时染坐在陆施安的旁边或者对面都不合适。况且,现在她们俩在陆施安眼中是“关系很好的高中同学”,这就意味着她要么和时染坐对桌,要么和时染坐同桌。

可她不想再和时染坐同桌了。

陆施安坐下之后,她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又是引得时染一阵心痛。

这一餐注定食之无味,苏芮垂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向嘴里夹饭菜,无视了身边陆施安关于国家大事的高谈阔论,她的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清冷女人的餐盘,扫到那双漂亮的玉手之上。

她想到了那一晚,就是这双手引着她去到了那个隐秘的地方。明明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她却印象深刻得好像永远也忘不掉。

她的思绪还要发散,却蓦然被两道黑影打断,紧接着她感受到胸腹以至于大腿一阵炙热的温度传来。

她动了动嘴唇,嘴半张着愣了片刻,又紧紧抿了起来,漂亮的柳眉拧在一起。

好烫。

“我的天,食堂窗户怎么不关?麻雀全都飞进来了!”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看到陆施安手忙脚乱地拿着面巾纸,想要擦拭被麻雀碰翻而洒在她身上的汤水。

苏芮几乎是生理性厌恶,她迅速站起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看着陆施安腾在半空的手,她抱歉说,“我自己来吧。”

陆施安又尴尬又自责,怏怏缩回了手,“你的衣服裤子都湿了……”他觉得这都是他带着苏芮来到这个食堂的错。

“没事。”苏芮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头,她今天上身穿的是一件浅蓝色薄衬衫,下身是一条白色西裤,很轻薄的一身行头,如今淋了汤,衣服布料被彻底浸湿,有气无力地黏在她肌肤上,把她的身材曲线勾勒得一清二楚。

真够尴尬的。

“要不要,去我家换一套衣服?”

她正低头用面巾纸吸去衣物上的汤水,冷不丁听到了时染带着点试探的邀请。苏芮抬起头,恰好触及了时染眼底的小心翼翼和没有隐藏好的心疼。

心疼?她还会心疼自己吗?

“也好。”她也有话想要对时染说,单独说。

时染的住处在宁大的深处,陆施安原本打算等苏芮换过衣服之后再跟她继续这场短暂的约会,结果话还未说出口,苏芮就用“你先回去吧”这几个字把他的话硬生生给挡了回去。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陆施安没有死缠烂打,顺着苏芮的话离开了食堂。

于是片刻过后,就只剩下时染和苏芮两人捉住这浓稠的夜色了。两人相对而立,路灯把影子拉长,清爽的夜风轻拂过来,撩起她们的衣摆,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好像时间也在此刻被拉长了。

“走吧,苏芮。”再留恋,也必须得结束这场甜蜜的凌迟,时染脱下身上的小西装,递给面前这个她朝思夜想的女人,“晚上冷,衣服湿了容易着凉。”

“是以高中同学的身份关心我的吗?”苏芮笑得大方得体,但是时染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抹疏远的笑。

她动了动唇,艰涩地点了下头。

“谢谢。”苏芮接过了西装,缠绕在腰上,打了一个结。

“宁大是个很好的大学,我从前就一直觉得你很厉害,迟早会出人头地。”苏芮走在时染身边,淡淡地笑着回忆过去,“你以前对我说你想当物理学家,真的实现了呢。”

平淡地好像两人曾经真的只是普通的朋友。

“你的目标也实现了,成为了知名的设计师。”时染垂下眼帘,掩藏住眼眸中的深情和感伤,苦涩翻涌下,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我是设计师?”苏芮抓住了重点,停下脚步。

时染跟着停下,她偏头对上了苏芮近乎审视的双眸,蓦然觉得周身充满着令人紧张的沉默,好像连小路两旁的植物也禁不住凝住了呼吸。她的手指紧张地抠住了衣角。

她怎么知道。她该怎么说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关注着苏芮呢?

她开始埋怨自己平时只顾着搞学术研究,现在真的要用脑子了,却连扯个谎都扯不出来。

“是听别的高中同学说的吧?”苏芮轻轻笑了一下,放过了她,继续向前走。

时染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淡淡的怅然。她放缓脚步,走在后面肆无忌惮地看,她看着灯火柔和苏芮窈窕的身影,看着星星点点的树影在女人身上留下斑驳痕迹,看着路灯下两人长长的影子。

她大胆地向前走了一步,足尖触上了苏芮的影子。她又在幻想,这样算不算,她又触碰到了苏芮呢?

“不应该你来带路吗?”苏芮突然出声打破了宁静,她回过头看时染,补充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住在哪。”

“啊,啊,是。”时染足尖一颤,心跳如鼓,实在是心虚得紧,她加快了脚步走到苏芮前面。或许是她太窘迫太慌张了,这短短几步路竟走得同手同脚,笨拙得很。

苏芮觉得有点好笑,但不讨厌,甚至内心深处不可抑制地觉得可爱。她微微一愣,双眉蹙起,警告自己不可以再对时染产生什么情愫。唇角刚刚想要上扬的弧度,也慢慢消散于无形。

突如其来的冷静也让她发现了时染的不寻常,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你走得太慢了。”苏芮才发现她和时染离开食堂之后,过了二十分钟,才仅仅走了一小段路,回头仔细看,还能看到她们和陆施安道别的地方。

这走路速度,恐怕走到明天也走不到时染的家吧。真要和她走到天荒地老不成?

果真在她的督促下,十分钟之后,两人就到达了目的地。

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在居民楼的三楼,和苏芮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简单的装修,简约的设计,朴素到没有什么人间烟火气。

“你要茶还是咖啡?”时染问。

“不用,我换了衣服就走。”

时染握着杯子的手指顿了一下,还是倒了一杯温开水。她把杯子递给苏芮,领着她走进了卧室。

卧室和客厅一样,走得也是简约风,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素雅的色调,让人看了就觉得寂寞。

苏芮在卧室门边止住了脚步,时染打开衣柜开始挑衣服。

她注意到时染的衣柜很小,即使很小,里面却也还是空荡荡。这样一来衣柜中仅存的几件衣服也就吸引了她的视线,尤其是那件明艳的、她再熟悉不过的东大附中校服。

“还留着呢?”她问。

时染翻找衣服的背影停住,停了几秒,传出了一声浅浅的“嗯”。

“就那件吧。”她笑了一下,“让我穿校服吧。可以吗?”

她把这件事说得太稀松平常了,就好像这套校服对她来说真的仅仅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

时染没有反对,手指有微不可觉的颤抖,从衣架上取下校服递给了她。

苏芮接过,睫羽轻颤,好像很平静的样子,垂眸柔柔的目光抚过手中的校服,在校服领口处多停留了一会,那里有她曾经恶作剧用黑笔写下的她自己的名字。痕迹还在,只是一切不能如初了。

空气又一次沉默,苏芮抬头看时染,两人目光相遇,她提醒时染,“我要换衣服了。”

“啊,你换衣服,我出去。”时染终于反应过来。

落荒而逃。

听到卧室门不轻不重地被关上的声音,苏芮这才像卸下了全身的重担。她不得不承认,校服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时候,那些甜蜜的难以忘却的回忆片段全部如汹涌洪水般涌入了脑海,化为钝刀一下一下折磨着她柔软的心脏。

她轻轻叹一口气,垂首解开衬衫纽扣,平静地缓慢地换衣服,终于等到她换好衣服了,那些零星的回忆片段也退出了她的脑海,就像十年前时染退出她的生活一样。

她提起手边的包,把脏衣服叠好放进去,然后走出了卧室。

“怎么样?和当年的感觉一样吗?”她理了理校服衣摆,感受着周身包围的熟悉薄荷香,好像再一次被当年那个女孩抱了个满怀。

“不一样。”时染喉咙哽了一下,轻轻呢喃,“更好看了。”

校服遮盖住女人窈窕的身姿,却遮盖不住如兰一般温婉典雅的气质。她数不清是今天第几次打开回忆的夹子,面前的女人和她记忆中甜美活泼的女孩重合,又不相同。

“谢谢。”苏芮看到了时染眼中掩盖不住的爱意,她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蓦然变得难以启齿。她动了动唇,“那我回去了,改天把校服寄给你。”

还是不说了吧。

“等等。”她的小臂被时染拉住,微凉的温度透过衣物布料渗入她的肌肤里,她停住了走向门口的脚。

“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清越又窘迫。

她定定地回看眼前清冷的高挑女人,默许。

“你和陆施安……是在谈恋爱吗?”

“不是。”

“那,那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

“你现在,你现在有另一半了吗?”

苏芮沉默两秒,摇了摇头,“还有别的问题吗?”她怕她再待下去,就要被女人眼中的小心翼翼触动了。

“有。”时染提着一口气,出声又轻又小心,几乎是央求,“我可不可以,和你重新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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