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至今,北地鲜有雨水,红日当空,本就不及江南润泽,不过三月初,行于朔方内,竟徒生炙烤之感。
卫谚循着消息赶往沃野的时候,只见着了人去楼空的一座狭小庭院。院门静静阖起,透过低矮破落的院墙,依稀能见着内里齐整的摆设布置与紧闭的房门。
……出去了?
他牵着马,静静立在院前。胸前衣襟内,是那方从沮渠離处的布帛。明明安稳熨帖地躺在他怀里,可他仍觉得胸口一片炽热,那布帛上的“伏苓”二字,藏了她临着他的字时带下的印记,似一团火,烫得他心头泛起阵阵热意。
有微风渐起。
背后传来阵阵窸窣声与窃窃人语,似有女子踟躇不前。
是……她?
心头的跳动突然无限放大,砰砰的跃动之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强压下心底的悸动,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终于转过头去,却见身后的,是两位衣饰寻常,容貌身姿亦是寻常的布衣女子。
那两位年轻女子见着他望向她们,一时怔愣,未几,又互相掩面笑了。半晌,她们才复又迈着碎步,面颊腾起一抹红云,埋首从他身侧匆匆而过。
“确是个好模样的郎君呢……”
“瞎想什么呢,我还未见过有那个姑子能有同他相配的气度呢……除了伏苓。”卫谚微微敛眸,复又转过身去,牵着马走到院墙边。女子虽渐渐行远,碎语声却留在了她们的身后,荡在院前这一方狭小的巷子里,悄咪咪钻进了卫谚的耳朵里。
“方才你们说的是……伏苓?!”
卫谚的这一声并不轻,两位女子似被吓住了,站于原处怔愣片刻,方才转过身。右侧那位生得高些的干瘦女子显然年长些,回神后对着他颔首应道:“郎君识得她?”
卫谚不答,只急着追问:“住在此处的,可是两位年轻的姑子?伏苓身边的丫头,可是唤作红栒?”
听得他这样问,两位女子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那高瘦女子才又道:“这儿是林媪的院子,不过两年前她收了两位孤女,其中一位正是伏苓。也确如郎君所言,伏苓身边跟了位年轻姑子,可她的名字,我们却不识了。”
闻言,卫谚沉沉抒了口气,漆黑的眼底溢出不可忽视的光亮,她当真还活着!这两年,她便一如当初所言,恣意行走于天下……当是极快活吧。思及此,先前心头的狂喜竟又化出些微的不安,若见着她了,见惯了天地山水见的广阔,她可还愿留在他身边?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收拾心绪,他极想快些见到她,却又怕她不愿见她,刹那间一颗心提起又落下,没想到他年近而立,堂堂一朝丞相,见惯了沙场裹尸与人心诡谲,竟在此般情状前生出了那么些近乡情怯的心思。只是一颗心还未落下,他又听那女子道:“不过郎君来得不巧,听我阿姆说,两日前她们一行三人便走了,大抵再也不会来了罢。”
“……是呢,原该多向伏苓讨些楮实散,实在可惜了。”一直静默不言的女子突然轻言出声,追着道。
无需多想,他开口便问道:“可知去了何处?”
“依稀听闻是南下寻亲。”高瘦女子望了同伴一眼,徐徐回道,“听闻伏苓阖族都在先前的什么战事里去了,只余她主仆二人,流亡至此,这才被林媪捡了回来。此番南下倒不知寻的什么亲……郎君模样俊俏,气度亦是不凡,莫不是伏苓失落在外的亲友?”
“……”卫谚失笑,收拾了心绪,低低叹口气,道,“我是她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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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边地近来不甚太平,窦伏苓平日里虽窝在院内研制妆粉,却也是在坊市内走动的时候略略听闻一二的。只是她从未料到,所谓的“不甚太平”,竟已到了如斯地步。
一路行来,多有背着包袱赶着牛车拖着一家老少往南而行的布衣白丁,窦伏苓觉得奇怪,一日便趁着驭夫停车休憩时下车询问,方才知晓这些人多是从更北处的边境而来,唯恐生起战事,自己成了遭殃的池鱼,这才早早逃避祸事。
闻言,窦伏苓不禁思及近来坊间流言,朔方极北之处乃一片无人定居的广阔草原,向北行百里,隔了一条大河,便是匈奴地界。匈奴游民觊觎大河南岸这片水土丰润的草原许久,先前韩鄢坐镇朔方,戍边屯田,韩鄢从前跟随卫谚左右,迫于他的名声,匈奴游民与中原百姓尚且相安无事。只是自去岁末韩鄢被一纸诏书调回司隶,匈奴游民便隐隐有些蠢蠢欲动的野心,近来大河两岸更是多有嫌隙摩擦。
马车辘辘而行,红栒虽会驾车,只是窦伏苓亦不忍她太过操劳,临行前,便在市中雇了位经验老道的驭夫,驾马一路送她们南下。窦伏苓坐于车内,倚着窗框看着外头匆匆后退的景致,心底暗自思忖。之于匈奴境况,从前她在卫谚那处曾探听一二,寻常的边境摩擦自然不会引出大战,只是若后头是沮渠雓有意为之,则该另当别论了……安逸了十数年,北境大抵又要起风云了。只是当年于此叱咤风云的卫谚窦伏婴,而今早已位极人臣,论官阶,论年纪,都无需再亲临此处战场。
……不知一场风云既变,又会生出怎样的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