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音的长秋殿回来,已近人定,早过了宫门落钥的时候。有两位宫人站于长寿殿外,待窦伏苓同红栒回来,她们便同墙外的郎卫颔首,将她二人带了进去。
夜里的长乐宫内一片寂静,唯有远处偶有卫尉郎卫巡视而过的飒飒脚步声,动静有如初秋落叶,轻轻踩过窦伏苓的心头。远处宫墙上的灯火交错跳跃,隐隐勾勒出长寿殿黑黢黢的外形来。
那两名宫人将二人带入,便依礼告退。窦伏苓心头疑惑未解,思绪繁杂,只是望见正殿漆黑的窗纸与檐廊下飘摇的灯笼时,混沌了数个时辰的脑袋忽而静了。
舞阴公主年岁大了,不必她同萧音的身子骨,能折腾到这个时辰。却不知为何,纵然不明舞阴公主为何相助卫谚,一想起这位归朝而来的年迈公主,她竟无端地想要放下心头的这些算计与绸缪。
怔怔站于殿前,她缓缓阖起眸子。似听见夜风穿堂而过的声音,隐约杂了些闷闷的轰鸣声,极度紧绷的心弦在这个时候松了松。一个声音告诉窦伏苓,这座长秋殿里住的,是这个天下最尊贵最年长之人;她历了数位帝王,见过数国风情,曾于西域三十六国间舌战群雄,曾以一己之力护了中原大地免遭战祸;而眼下,她又回到了这片生她育她的故土,昔年种种辉煌的过往,却不及高祖的和亲诏令,渐渐为外头那群朝臣淡忘,可在窦伏苓眼中,她仍是这般淡漠如兰,兀自优雅。这天下间最波澜壮阔的事都被她历了,还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呢?
“女君……”红栒悄悄在她耳边唤道。
窦伏苓倏地睁开双眸,遥遥瞥见一行人从殿后绕至前头,打头的那个身形甚是熟悉。见木槿似尚未发觉阶下的她们,窦伏苓便拉着红栒趁闪身钻入了正殿一侧的小道内,借着层层树荫掩了自己的身形——她还未理清此间的千头万绪,且她亦不能叫舞阴公主发觉她亦知晓卫谚之事,故而眼下绝非见舞阴公主亦或木槿的时候。
寂静的夜空中乌云翻腾,有凉风吹来,卷起一阵枯叶,发出沙沙响声。木槿步子一顿,见正殿东侧的树影晃了晃,遂了然一笑。
吩咐身后宫人各自当值的差事后,她推门进到殿内,绕过重重幔帐与交错插屏,又推开一重门,才进入舞阴公主的寝殿。
偌大的寝殿内唯有案头的一灯如豆,舞阴公主仍着了一身宽袍广袖的宫装,一手轻轻搭于案头的书册上,一手撑额,身子微微向一侧倾去,似在翻阅书册的不知觉间便已入眠。
舞阴公主晚膳用得少,木槿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食盒置于案上,蹲身欲伸手替舞阴公主收起案头书册,那坐于案后的人却突然开口:“茯苓丫头回来了?”
闻言,木槿身形顿了顿,抬眸颔首,随即又发觉舞阴公主仍是闭目的情态,连身形都未曾变过分毫。想了想,她开口道:“回了。方才在外头愣愣站了半晌,婢子以为她要见您呢,正想传话,却未料她又带着侍婢回了偏殿。”
“如此。”舞阴公主唇角微勾,换了个姿势,缓缓张开眸子,望向身前的烛火,轻声道:“那两个饶舌宫人呢?”
“已送至掖庭。”木槿躬身颔首,将舞阴公主身前的书册收起,又将仍是温热的宵夜从食盒中端出:“您多少吃些东西,切莫饿伤了身。婢子已彻查过,断不会再有长寿殿的宫人同卫尉郎卫的兵士互通有无了,您亦不必为此伤神。”
舞阴公主颔首,静默片刻,又问:“木槿,你是从何时,跟在本宫身边的?”
木槿愣了愣:“……殿下和亲前的一年夏日,婢子被高祖亲调至长寿殿,如此算来,当有四十七年了。”
“四十七年……”舞阴公主轻笑,“你看,你在本宫身边这般久,又与本宫一同往西域走了遭,怎仍不解本宫的心思呢?”
听得此言,木槿当即双膝落地,俯首道:“婢子不敢妄自揣测殿下心意。”
舞阴公主直起身子,上下扫了眼木槿,缓缓问道:“你觉得,这个伏苓丫头如何?”
“容貌端良,心思玲珑,又有一双巧手,是伶俐的女子。”木槿想了想,开口缓缓道。
舞阴公主长长抒了口气,摇首道:“你未瞧见她那日在长安外头的模样,那般多的人,连一侧的卫家三郎都跪伏于地,却唯有她,一个不过十六七的小女子,敢挺直了脊梁骨望着本宫。那个眼神,四十余年前,本宫亦从镜中见过。只怕卫家三郎亦错看了她。”
木槿似有所了悟,颔首试探道:“是以,殿下才将那两个饶舌宫人放到了偏殿院中?”
“你瞧,这不就开始揣测本宫的心意了么?”舞阴公主笑望着她。眸色平淡,木槿哑然无言。
“你早将本宫的心思料透了,才可避轻就重投本宫所好。”舞阴公主徐徐开口,“从前在乌孙,你我二人相依,如此便罢,只这一回卫家三郎之事,重则关乎天下计,本宫须与你说明白。”
“卫家三郎入狱并不简单,而今日朝上天子又诏典属国……诏城阳侯赵惠入长安,当也存了旁的心思。卫家三郎给安阳的信你亦晓得,若伏苓丫头能安稳在宫中挨过这一劫,当是最好。只是伏苓丫头这样的性子,即便将她护在长乐深宫,她也总有法子知晓卫家三郎在宫外的事。安阳年幼,看不透内里种种,与其让卫家三郎怪到安阳头上,倒不若我将那恶人做了。”
木槿跪于原处想了想,又轻问:“那……若窦夫人情急之下做了有违宫规律例之事?”
“哦?”舞阴公主抬眸瞥向木槿,又将目光放到宵夜上,“……那便算我这双老眼,错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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