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敷突然停了手间动作,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的铃铛,半晌,方才开口问道:“这铃铛……何时开始响的?”
这一回,换作窦伏苓愣了。
她仍记得裸足夜奔的那个雨夜,漆黑寂静的巷道里,除了清脆的铃音与瓢泼的大雨,再无其他。自她来到这儿,脚腕上的这个铃铛便一直清脆作响。再往前想,自打记事起,她的脚脖子上便一直用红绳缚着个铃铛,走路响,吃饭响,连睡觉都响。她觉得烦了,便问照顾她的嬷嬷这铃铛是从哪儿来的,可连孤儿院里最老的嬷嬷也说不上来这铃铛是哪儿来的,只让她戴着,没准儿能在哪天凭着铃铛认个亲。
这一戴,便是二十七年,自二十一世纪到千百年前的而今,却从未有哪天闷声不响过。
眼下听桑敷所言,这铃铛从前在小姑娘身上,却是不曾响过?
想了想,窦伏苓如实答道:“具体哪日记不得了,只记得惊蛰夜里,它是响的。”
桑敷拾起铃铛,重新缚回窦伏苓脚腕,眼底落下泪来,嘴角却向上勾起,笑着喃喃:“阿伏,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灵椐端了一小碟葚子糕,见到院中桑敷又笑又哭的神情,吓了一跳,忙将手中的托盘递给采采,与芣苢一起扶着桑敷进了屋:“发生了何事?女君您莫着急,缓口气儿歇歇。芣苢,快去烧些温水来。”
窦伏苓跟着进了桑敷的寝屋,见桑敷倚着床头歇息,担忧道:“怎么样了?”
“无事的,是你阿母久未见你,太开心了。女子上了年纪,便不能太过大悲大喜,让她歇会子便好了。”灵椐替桑敷盖上被褥,开口答道。
窦伏苓若有所思地颔首,帮着芣苢为桑敷倒了水,又扶着她歇下。桑敷半靠在床榻上,一直拉着她的手,双眸里饱含着莫名的情愫。待她终于闭眼小憩,窦伏苓才终于得空,蹑手蹑脚地随灵椐走到院中,缓缓抒了口气。
灵椐站在她身侧,窦伏苓仍思量着铃铛的事,将满腹的疑问整理出了个线头,侧身问道:“姑姑是否知道,我脚上的这个铃铛,从何而来?”说着,她微微抬起右脚,晃了晃。
清脆的铃音声声入耳,灵椐面上闪过一丝的震惊:“它它它,这铃铛竟真的响了?”
脚底微微发麻,窦伏苓唯恐伤口又皴裂,复又坐回到秋千上,静静等着灵椐的下文。
“小女君恐怕不知道,您出生的时候,连学语都比寻常的孩童更快些,男君可高兴坏了,道窦氏终将出一位子侄袭承他的学识。可周岁前夜,您却忽然大病一场,烧退后,整个人却变得憨傻,双眸亦不似从前那般灵动敏捷,无论如何逗弄,再不会应声附和,只痴痴地笑。”
“男君同女君急坏了,寻了无数医官,连少府专为天家人整治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这年二月十二,长安城里忽来了一老道,一入城便往窦府冲,将这枚不会响铃铛交给了男君,道铃铛辟邪安神,您只需带上这铃铛,若有朝一日铃铛响了,您便能恢复。那老道满口的黄老经文,临去前又道一切皆为天意。”
“多少年了,这铃铛从未响过。我们早已将那老道视作插科打诨的骗子。好在您虽不机敏聪慧,但性子娇,生得亦好,极讨人欢喜,男君便也不再将铃铛的事放在心上。及至一年前卫相亲自遣了媒妁登门求娶纳吉,男君便更是安心。唯有女君,这小半年不时忧心您被那聪明绝顶的卫相欺辱……嗳,不说了。哪想眼下它竟真的响了。”
窦伏苓:“那姑姑您看……我现在这个模样……可就是那老道所言的恢复了?”
灵椐站在原处,静静观望着。见窦伏苓双眸清亮,再想她今日言行,无不稳妥,与从前很是不同,遂笃定地点点头。
闻言,窦伏苓将脑袋依靠着秋千一侧的粗绳,幽幽叹了口气。
……匪夷所思,那老道简直是怪力乱神!不过——
果真,让她二十七岁的灵魂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萝莉,再怎样都会露馅。
还好有这个铃铛。
她又晃了晃右脚,上头的银铃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声。
正当她想再晃晃铃铛,院外忽而吵吵嚷嚷,有仆妇从公跑至院中。
灵椐皱眉斥问:“发生了何事?”
“是安阳大长公主,她携了未央宫的寿礼来到府上,眼下正同夫人一起。夫人命桑氏同小女君速去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