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北方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子。
村子距离中国最北点很近,旁边就是大兴安岭。当时虽然是夏天,但下了暴雨,气温很低,在屋里不开空调胳膊上都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今天已经是第二批次录取工作的最后一天,按理说邮政就是再慢,一批的录取通知书也该送到了。可陆家和蹲在电话旁边,从早等到晚,也没等来邮局叫他去拿录取通知书,反而是学校老师给他打了不下一次电话询问情况。
村子里的孩子在初中毕业后,基本都会到附近的镇子上读高中,说是“基本”,其实整个村子里只有陆家和一个考上了高中。
至于他那个不争气是堂弟,是被他婶婶花了几万块钱择校费硬塞进去的,为此陆家和没能拿出高二的学费,被他婶婶逼得差点儿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好在学校看他成绩实在太好,主动免除了他接下来两年的所有学杂费。
矮胖的女人从外面进来,横了陆家和一眼:“就知道傻坐着,读个书脑子都读傻了!”
陆家和瞥了她一眼,没吱声,盖在长刘海下的眼睛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整天阴沉沉的,一张死妈脸,跟谁欠你了似的。”女人啐了一口,把滴水的雨伞挂在门口,扭身进了厨房。
“你怎么就没被拖拉机撞断腿呢?”陆家和低声咒骂一句,视线依旧粘在电话上。
陆家和父母在他小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出车祸走了,他的抚养权被划到了叔叔婶婶名下。父母辛苦十几年赚钱盖了二层小楼、按了空调,可还没住几天就被那个大嗓门的女人拖家带口、鸠占鹊巢。
女人姓刘,街坊邻里都叫她“刘婶”,是本地有名的泼妇,扯着大嗓门骂街的声音能从村头传到村尾。刘婶不仅堂而皇之以“照顾侄子”的借口入住小楼,还以“孩子太小怕他乱花钱”为由接管了财政大权——主要内容为陆家和父母的遗产,一张银行卡和一本房产证;至于出车祸的那辆车,早被拉去废品处理厂,按废铁的价格给了一点现金,也被刘婶以“代为保管”的名义拿走了。
虽然加起来一共只有十一二万,但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陆家和的叔叔是个病秧子,常年卧床,全靠妻子照顾,因此在刘婶面前总是矮一头,在家里半点儿话语权没有,有心想帮一把陆家和也没那个能力。
他叔叔原本带老婆儿子一起进城打工,因为一次意外下肢瘫痪,再加上长期在工地搬砖、吸入过量粉尘患了慢性肺病,也没存下什么钱,穷得连房子都租不起,一家人不得已挤在阴冷地下室里。
生活的压力完全压在刘婶一个女人身上,每天她回到地下室,狭窄的房间里就全是她的抱怨和咒骂。时间长了,刘婶难免有离婚的意思,又舍不得孩子,没想到陆家和的父母死得这么是时候。她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不多的行李,用最后一点钱买了车票,拖家带口回了老家。
父母去世的这几天都是邻居家的奶奶在暂时照顾陆家和,但老人家不可能面面俱到,街坊邻里的那些流言还是传到了小孩儿耳朵里。叔婶一家回来的那天,陆家和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婶拉着儿子丈夫走进来,不久之后,那些流言都成真了。
叔婶一家住进了崭新干净的二层小楼,名下的未成年人除了自己儿子陆万兴,还多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侄子陆家和,而那笔足够让陆家和活到上大学的遗产立马捉襟见肘。
刘婶以“那是你亲叔叔,你爸妈活着也不会见死不救”的理由,把大半财产买了老中医所谓“半年见效,无效退款”的药,等过了半年不见效,老中医早跑没影了。这女人吃了亏也不长记性,坚定认为“医院都是骗钱的”,下一次有人保证“绝对见效”她还是会买。陆家和开口劝过一次让她去正规医院开药,反而被扣了顶“不孝”的帽子。
卡里的钱花完了,刘婶又打起房子的主意,整天按一日三餐的点儿在陆家和耳边念叨“你弟弟的择校费还没凑出来,你还有闲心吃饭”,不止一次想让陆家和退学。
有意思。陆家和心里白眼直翻,那小子择校费关我什么事?再说,就他那德行,就是进去了也得被人退学。
陆家和上了初中后,越来越喜欢在学校呆着看书,反正回去早了也是他做饭,做完饭再上桌,刘婶和堂弟早把菜吃得什么都不剩了。所有学生里,他总是最晚离开的一个,有时候回家晚了,刘婶和堂弟压根不等他,早早吃完饭留下一堆脏盘子脏碗等他洗。最后还是他叔叔过意不去,每天小心地藏半个馒头和煮鸡蛋留给他。
有街坊邻里那群爱嚼舌根的长舌妇天天看着,刘婶不敢刻意虐待侄子,陆家和住的还是他父母给他装修的采光最好的屋子,空调也没被人拆了。刘婶要面子,不好直接抢,顶多是每天阴阳怪气几句,疯狂暗示陆家和主动把屋子让个弟弟,被陆家和坚定无视。
刘婶没招,只得找别的法子,有什么活都推给陆家和他,也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关心。一张床陆家和从小学睡到高中、腿都伸不直了也不见她问一句,反倒那个只会吃饭的堂弟两年就要买一张新床,旧床被刘婶转手卖给村里其他人,用她的话说就是“好歹还能赚个几十块”。
陆家和的堂弟陆万兴和他同龄,只小一个月,却是个典型的“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并继承了他妈的优良基因,初中毕业后开始横向生长,在陆家和眼里和猪差不多。
陆万兴除了吃就是玩,见到好东西跑得比谁都快,看到需要出力立马把陆家和推出去。猪自己不求上进,可猪的成绩不好,刘婶给猪炖了一锅他同类的排骨,转头就怪陆家和马上中考也不知道好好给弟弟辅导功课,只知道自己闷头看书。
烂泥扶不上墙还要怪帮扶的人,陆家和没忍住委屈,因为这事跟她大吵过一次。但街坊邻里都站在刘婶一边,一人一句“让着弟弟”、“你是哥哥”,把陆家和那点儿无力的反抗扼杀在摇篮里。他叔叔连床都起不来,更遑论帮他说话。
那次争吵陆家和完全输了,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表达厌恶最好的方式不是无谓的争执,而是自己更努力一些,努力离开他们、离得远远的,远到让他们从自己的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只要看不见,他们就和死了差不多。
于是他对演戏无师自通,学会了装聋作哑,藏起了自己的反抗心,刘婶给他什么活也不推辞,听话得一度让刘婶认为自己“教导有方”,还向邻里炫耀。
陆家和的成绩一直是第一名,从父母去世的那年一直到高三,不论大考小考都能甩出第二名三条街。从高考考场出来的时候,陆家和就觉得自己这次稳了,等查过分后,他就知道自己百分之百能被心仪的学校录取,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直到今天也没拿到录取通知书,连他们学校的老师都纳闷。
刘婶在厨房里鼓捣半天,出来拎了一袋垃圾。外面下着暴雨,她自己不想出去,就打发侄子去:“去,别傻坐着,把垃圾扔了。也不知道一天天长眼睛干嘛的,没看见厨房垃圾袋满了吗?动个手能累死你是吧?真以为自己读个破书就是千金少爷了……”
陆家和扫了旁边的陆万兴一眼,猪一样堂弟就坐着看电视,好像患了间歇性耳聋。
“干嘛?你还想你弟弟去吗?”刘婶提高嗓音,“你是怎么做哥哥的?考试前不知道给弟弟补课就算了,大雨天你还想让你弟弟出去扔垃圾?”
放屁,他活了十八年碰过垃圾袋吗?
陆家和心里顶嘴,面上却默不作声,在刘婶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夺过垃圾袋,没事人一样打伞出门。
村子里的垃圾都集中扔在一个地方,每周会有垃圾车统一来收。陆家和随手把塑料袋扔在上面,脚边有只土黄色的流浪猫在用爪子刨垃圾袋。他漠然地看了一眼,转身要走,余光却从垃圾袋的破口里扫到一个颇为眼熟的标志。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赶开流浪狗,将破口撕大一些,两根手指夹出那片纸。
纸片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质地很硬,碎片上的图案原本应该是一个圆形,现在却只剩一部分,圆环里印着红色的“PEKING”和“1898”——最后一个“8”还被撕成了两半。
陆家和眼皮一跳,他记得自己报的第一志愿就是……
他猛地撕开垃圾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找出同样的碎卡纸,拼凑起来后果然是一张完整的录取通知书,清清楚楚地印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和陆家和的名字。再往里翻,还可以找到被撕碎的EMS纸袋。
纸片已经被雨水和污渍浸透了,大红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作者有话要说:鱼导:这几章主要是陆离的回忆,不太多,想尽快看甜甜恋爱的小姐姐可以选择屯四五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