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海仙境,正值凡世雪期,天地冷白,不见暖光。
明冽仰着头坐在轮椅上,忽有一片轻絮似的雪花温温柔柔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他有些发愣,后知后觉地拈起了那瓣雪花。在出来前,潜横怕他着凉,在他身上披了件仙氅,暖和至极,于是那雪花甫一触便化在了他的手上。
他听见后头推着轮椅的守煦发出一道藏着笑意的轻咳。
明冽不解:“你笑什么?”
“忽然想到从前在北溟时,少主曾坐在琼花树下发呆,便是像刚才那样,仰着头,望着纷扬而落的大雪,不言不语。直到一瓣冰凉的琼花落在了少主额间,少主才起身离去。”
明冽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个场景,轻轻感叹:“听起来好孤独啊。”
之前总听潜横说自己从前是何等威风,殊不知背后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守煦慢慢推着明冽,行在雪地中。他的眸光柔和,思绪像是回到了两百多年前:“那是你送灵戈小龙王去浮玉山求学的第一天,我也是第一次见你竟那般魂不守舍。”
明冽一顿,心口又有些隐隐作痛了。
灵戈这名字他已听人提起过许多回了,可每一次听,这心里头总是难受得很。
而关于这名字背后的音容笑貌,他委实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灵戈他……现在何处?”
守煦默了片刻,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
“早在两百年前,小龙王便不见踪影了。当时有传言说他惹怒了少主,少主罚他闭关思过。直到少主身殒,落棺西海,小龙王方才出关。不知他使了何种妙术吊着少主的一口气,又辗转五年,为少主你集魂塑魄,接骨复生。”守煦叹了口气:“说来,小龙王辗转四海八荒为少主找寻魂魄,独独遗了半魄不见踪影,我想这大概就是少主失忆的缘由罢。”
明冽闻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良久未语。
守煦察觉到不对劲,停下轮椅,问询:“少主怎么了?”
明冽捂着心口,面色惨白,“只是忽有些疼痛罢了,不妨事。”
守煦皱了皱眉头,见明冽抓紧扶手的双手骨节泛白,“少主今日若是不舒服,咱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明冽摇头,他魂魄不稳,不定何时又会像之前一样变成个活死人。
权衡片刻,他望着前方巍峨飘雪的山峰,“来都来了。”
守煦不动,满脸担忧。
“再不走,这天便要黑了。”明冽轻轻岔开话题:“给我讲讲灵戈是如何救活我的吧。”
轮椅忽动,碾过地上带雪的枯枝,嘎吱一声,在寂静的雪地中陡然响起。
守煦低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时他将自己与少主关在了玄冰洞里,不许任何人进去,所以我们都不大清楚……不过好在少主又死而复生,实在可喜可贺。”
明冽低着头,抵着心,若有所思。
很快,守煦便带明冽登上了员丘山顶。
这处山顶很平,顶上积了半尺厚的雪,四周被笔直的树木环绕,直冲云霄。
安顿好了明冽,守煦拔剑出鞘:“少主稍等片刻,我去林中为您取花。”
明冽见这架势,不禁有些担心:“有危险?”
守煦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不过是与看守的山灵打几架,不算多大的事。”
话音刚落,守煦已经不见踪影了。
呼啸的山风穿梭在明冽的耳畔,萧瑟的山林里传来阵阵诡音,倒是使人不寒而栗。
等了许久,仍不见守煦回来,明冽隐隐有些担心,思忖片刻,撕下身上一段白绸,挂在了离自己最近的枝头。
刚想推动轮椅寻守煦,便见一道风影落在他的面前。
——守煦回来了。
明冽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回头一看:“你受伤了?”
“并无大事。”守煦身上的海棠衣裳正好遮住了肩胛的血迹,只见他笑着朝明冽递来了朵幽昙似的雪白小花:“少主,这便是镇灵花。”
明冽接过花,有些踌躇,因视力不佳,看不清守煦身上的伤,不免有些担心:“你当真无事?”
“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见守煦活动了一下手臂,调动灵气粗粗止了血,他道:“方才取花,我感知到此处似有高深守兽与幻界,不宜久留。”
明冽点点头,迅速将镇灵花吃了下去。
守煦这才放下了心来。
花瓣入口即化,明冽灵脉顿开,在他体内隐隐有一股细微的灵力在涌窜,只是他却调转不起来。
也没有多失望,毕竟潜横说他内丹全无,功法尽失,想也知道自己要恢复从前的状态有如登天之难。
想着想着,轮椅渐渐停下,明冽一回头,却不见守煦影踪。
“守煦?守煦?”
无人应答。
刹那间,周身迷雾四起,雾里透着哀嚎,似鬼哭,似猿啼,让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整座山便微微晃动了起来,底下似有什么东西冲闯而出。
明冽也顾不上许多,赶忙转着椅轮朝前疾行。
山雪不停,山岚不散。
山路蜿蜒,又有厚雪相阻,一时不查,椅轮遇到了尖石,明冽猛不防地飞了出去,一路向下滚去。
不知滚下去多远,举目皆黑,身体彷如被碾碎一般疼痛。明冽的伸手探上了发痛的额角,指尖黏密浓稠,应当是出血了。
他伸手在地上四探,除了摸到一条涓流外,再无其他。明冽拖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涓流淌下的方向缓缓爬行。溪流从山顶发源,淌下山脚,只要离开这座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双足已废,在这样的大雪之中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