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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冉闻言蹙了蹙眉毛。他长得清秀文雅,却在一张清淡面目上画了双冷而正的丹凤眼,生生减了三分和气,若不是平日里见人带笑,也不像是好相与的模样。

“六娘怎么了?”

“初三就病倒了,昨天我下学回来还和你说呢。”凉暖嗔怪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你应了?”

“我如何应?”凉暖小声嘀咕。“刚说了妙事你就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褪了外衣,爬到供桌后从包裹里翻出件半旧的月白袄子穿了,又把脖子上戴的一串镶金戴玉的璎珞掏出来捂了捂手。

“功课做了没有?”

“这不是刚刚得闲。”凉暖一边抱怨着,一边慢慢走到烛台边去,翻开了丢在那里的包裹。

谢氏家学里新近请了个先生来给村里童稚开蒙,听说功课不错,君冉便寻了个由头,给凉暖带了八钱银子把他也塞进了乡学。凉暖平日里野惯了,忽的给关进个屋子里读书练字少不得抱怨,偏偏那教书匠是个古板的老儒生,他越是不学不背,这先生就越是盯紧了他读背抄写,几次三番下来他居然也做得几小篇文章,除了内容偶有出格,文笔倒也清新秀丽,颇有灵气。

“日日讲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么就是礼啊天地啊。”他一边抄写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何来此多的条条框框!”

“日月草木,自有天地规则掌管。人生于世,亦须条文束之。”君冉本自出神,听他如此说却应道。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不过什么天命归谁的说法的确是唬人的,文章自然不能写此类言论,不过心下要记着。”

“先生怎么想道义?”

“无甚想法。若是寻常人说的什么礼义廉耻之类,那道义便在人心,而非常理。换言之,无事时听听尚可,若出了事,便不想循也罢了。”

凉暖抓着笔出了好半天神,叹道:“若是这样做文章,恐怕那私塾先生又要骂了。”

“所以我不教你。”君冉说。“省了又多个大逆不道之人。”

他自己一行说一行笑,显然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凉暖拧着眉毛说:“先生莫要唤我十二娘了。若被外人知道我是女孩儿,可有一番说道。”

“唉,其实也无妨;就说我是你父母旧识,带你来乡下避祸的,因为自己无所出,就把你充做男孩儿教养。”

凉暖一听,两条小眉毛几乎拧成疙瘩,又蓦地松开,喜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那我岂不是可以不要去学堂?……”

“你若是不去学堂,就由我来考校功课。你且先做你的课业,我出去有事,晚些时候回来。”

“……哦。”

谢四还真就把凉暖的话放在了心上。第二日天边刚泛白,他就带着六娘的爹娘来土地庙请君冉过去诊病了。那六娘其实也无甚大碍,君冉思忖了一会,口述了一个顺气的方子,叮嘱六娘父母过些时日再看。等凉暖下学回来,君冉便把她抓过去当了苦力,给了她些散碎银子叫她去集市买些药材。没有外人时凉暖最是乖巧,听话地拿了银钱出去。等她满手捧了东西回到土地庙,君冉却又不知去哪里忙活了。她在庙门前站了一会,不见有人回来,只好嘀嘀咕咕地把纸包放下,独自去给炉子生火。

“哎呀。”凉暖正被那干稻草升起的烟呛得咳嗽,身后一人笑眯眯地说:“我原以为是我那四叔诓我,没想到还真有个小孩儿。”

凉暖放下手里的小扇,眨巴着眼睛扭过头来。来人十五六岁年纪,生了张乡里不常见的干净面皮儿,身上穿的也是件素净的麻布道袍。

凉暖看他年轻,又是道士装扮,猜这就是谢家那个做道士的侄子,心知他是来找茬儿,先堆了一脸笑出来,边擦汗边道:“想来是沂水观的前辈了……且稍等,晚辈这就去拿蒲团来。”

她一边说,一边真就到土地供桌下拖出只干干净净的蒲团来。来人一愣,显然没想明白她如何从那么个小地方拖出只蒲团,但也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了,又听了她几句奉承,受了会她的殷勤。二小子自打修了仙之后也得了个道名叫停云,自认为自己高了凡人一层,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凡人心性不改,乐得听人夸赞,凉暖又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等到他要找的正主打大门进来时,他不但没了火气,还被这小孩奉承地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是有客人来了?”

这一句话活像个开关,谢停云刚刚还挂着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转过身预备找茬,却见一年方及冠的年轻人含笑扶门而立,一双眼如流光碎玉,晶亮透澈,倒把那张清秀脸皮衬出了十分神采,更兼广袖流云、乌发如绸,越发显得人出尘如玉。

人或多或少都会对漂亮事物产生同情心。谢停云面对这么一张好皮相一时哑了火,但想起沂水观零落的香火,一点儿温存的柔善心思又被扑得半点不剩:“想来这就是土地庙的道友了?敢问道友法号?”

“不敢当。道号也是没有的,毕竟只是半路出家,未曾得了师承。”青年恭谨答。“在下姓君,单名一个字冉。仙师只需唤我俗名便可。”

这师徒俩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乖觉。

“那你如何敢应承乡里法事?”

“虽是半路出家,东西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君冉招招手:“十二娘过来。”

他说的含糊,谢停云只当他说的是“十二郎”,回头见先前那童子欢快地躲到他衣袖后了,便在心里暗记了一笔这孩子行十二,又不依不挠道:“那既然到了乡里,郎君是不是也该遵循乡里规矩?”

“自然是要尊的。”君冉颔首答道。“只是不知是什么规矩?”

“倒也简单。明日我师父就要来沂水观暂歇,比试之事我也不提,但是既为道友,君先生可愿去见见我师父,略作谈经论道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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