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在雪中前进,半途车队落脚半亭客栈,客栈生意兴隆,哪怕是半夜,也灯火通明,每一个角落都挂着明黄色的灯笼,灯笼摇摇晃晃,像是水中的月光,洒落虚幻的光芒落在雪上。
店家客栈里都住满了,正打算关门,却见迎面又来了一行官府的人,这可不得了,连忙带着小二走到水泥大马路上去,深深的鞠躬,然后茫然又毕恭毕敬的询问,说:“军爷,可要住店?”
冒着风雪而来的军士们每个都行了三个时辰的路,此刻已过午夜,雪越来越大,不得不停下来找地方煎药,坐在马车上的张大胆首先跳下车子,对戴着羊绒帽子的掌柜说:“要一间上房即可,再给兄弟们上碗热汤暖暖身子,对了,你们厨房里可有煎药的陶罐?我们这里有一副药需得熬上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要用。”
掌柜的生就一张路人脸,此刻苦瓜一样的为难道:“这、这……店里莫说上房了,就是大通铺马房都住满了,今日下雪,路上许多进京的客人学子,您说……这……”
张大胆沉默了一会儿,可不敢去打搅马车里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在里面做什么他也不敢知道,自作主张的说:“这样吧,你挨个儿去问一问,就说我们马车里可是朝廷重犯,必须单独关押,若能让出房间者,到时候我上报上峰,说不定会有嘉奖。”
掌柜的一听这话,连连点头,这等好事上房的客人那肯定是抢着要的!
“得嘞,军爷你们里面请,我立马让厨子都忙活起来,客栈大堂宽敞,后院也前几日刚刚盖了遮雨的大棚子,可以暂时避避风呢。”路人掌柜的热情不已,屁颠屁颠的跑去一个个问上房的客人了,只问了第一户,人家马上就表示什么都不要,房间让给军爷,然后动作迅速收拾东西跑到大堂找地方坐着。
这边一切打点好了,马车上的两个少年才下来,张大胆不敢让别人再接触这两位,他现在恐怕已经知道的太多了,摘不掉,也就不管不顾凑上去帮薄公子将病人送到了薄公子的背上,病人穿的很少,戴着连帽的斗篷,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下巴,显得柔弱易碎。
病人的胳膊更是细得漂亮,每一寸地方都有着皇家养出来的精致,张大胆从前就觉得小七老弟生的贵不可言,如今细细琢磨起来,当初拍着太子的背笑呵呵喊着‘小七老弟’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多谢张大哥。”病人声音轻飘飘的,从那没什么血色的唇里出来。
张大胆心里五味陈杂,低头回道:“属下应该做的。”
就这么一段简短的对话而已,送这两个不得了的人物回了上房后,张大胆却坐在大堂脑袋一片空白,喝热汤的时候,倒是想了不少,但是也没有想出个什么所以然,只是觉得怪悲哀的。
这世道,都言富贵好,富贵却做野鸳去。
军中男男互相慰藉,倒也不少,但论真心却没有几个,大多数人不过是军中多寂寥,大家互相解决一下问题罢了,等回了家,还是要娶亲生子的,大家也没谁将军中的欢快当真。
客栈大堂虽人多,但只进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再外面看守,整个客栈寂静着,都因为军爷们的到来平白多了几分肃穆之气。
而另一边,上房里的顾宝莛昏昏欲睡中,惦记着那位张大胆同-志,他犹豫许久,说:“方才你是让他在外面驾车吗?”
弄来了热水的薄公子将手中干净的帕子浸入盆中,两下便拧了个干净,而后坐在床边给身体还有些烫的小七擦了把脸,又细致的擦手:“嗯,怎么了?”
“我们在里面说话,他都听见了。”顾宝莛头都是大的,不知道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到处讲吧。”
薄厌凉点了点头:“不会的,他听了那么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刚才也不会主动过来帮我把你背上来,他有意不让别人接近我们,是个聪明人。”
“我想,他应该也派了人先行一步通知京城那边,他是三王爷的人,或许在进京城之前,三王爷就会派另外的队伍过来接替我们带你回去,回去后小七你好好养病,什么时候好了,我就什么时候来看你好不好?”
顾宝莛轻轻‘嗯’了一声,不愿意逃避回京后将会面临的惩罚,就算他被三哥偷偷又送回了庄子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是他和薄厌凉私底下肯定都会收到惩罚,他们之间说不定连见面都要成为奢侈品了。
“我会求父皇网开一面的。”顾宝莛记得,父皇欠他一个奖励。
“好。”薄厌凉没有多说,静静的看着小七,其实不太在意回京后的惩罚如何,总不至于死,当初他说的很严重,但其实就算是为了皇家的颜面,他与小七私奔的事情也不可能被闹大,而偷窃宫中物品的罪过,罪不至死,只要不死就好,活着……才能够站的更高。
“只是好可惜。”顾小七侧着身子,笑着感慨说,“没能去成江南。”
薄厌凉低声回:“总有时间去,小七,总有一天会去,你信不信?”
“嗯,我信。”顾宝莛在这样的亲密里,和薄厌凉紧紧十指相扣,却没成想楼下突然穿来嘈杂的声音,最后声音越来越近,顾宝莛当即心中一紧,以为是三哥派人过来了,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但就是那样下意识的以为。
“我去看看。”薄厌凉倒是看不出多紧张的样子,松开小七的手就去开门,门外刚好冲进来一个毛发顶了一身雪花的小家伙,还有抓豺不成的张大胆。
“公子,这、这豺狗跑得飞快,直冲着这边过来,惊扰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薄厌凉看了一眼飞快跳上床,将床单被子都踩了一串儿梅花印的旺财,摇头说:“无碍,下去吧。”
张大胆全程一直盯着薄厌凉的脚尖,眼神不敢乱飘,得了这句话,立马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但刚走两步,就又听见薄公子声音冷淡的说:“等等。”
张大胆浑身一僵,回头问:“公子还有何吩咐?”
薄厌凉一边将房门虚掩起来,一边站在二楼的长廊里深蓝色的目光幽幽看着围栏下大堂所有正在喝汤取暖的士兵们,长身玉立,平静到让人畏惧,仿佛闲聊一半,问张大胆:“张军爷似乎是三王爷手中驻扎在京城附近的常胜军,当初本世子有幸去过一回军营,与张军爷有一面之缘,不知张军爷可有印象?”
张大胆完全没有印象,老实摇头:“属下无能,记性不好。”
“记不得也没有关系,本世子记得,当初是为了抓城中散布天花一案的主犯,犯人朱有虎和背后怂恿之人姜玉辉后来都落了网,前者被砍了头,后者在你们军营里,被我亲手划开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人却还活着,是不是挺有趣的?”
——有趣个鬼!
张大胆也是上过战场的,但是从战场上回来后,可就差不多脱离了那种不把人当人的境地,光是听世子爷说话的这种语气,就快要吓得自己冷汗流一地了:“呵呵……是……是。”
“这段日子,我听小七说过你,你是个好人,小七有什么疑惑,你都能够解答,只是我还有些疑惑,不知张大哥可否也同本世子解解惑?”薄厌凉微笑着问。
张大胆现在莫说是给薄厌凉解惑了,就是现在让他自刎他也愿意,给个痛快总比肠子一地好:“世子爷请讲。”左不过都是问现在京城里的情况,王爷的情况。
“听说耶律斑抵达京城了?”薄厌凉算过时间,应该是到了。
张大胆知无不言:“正是,到了有些日子,但是只当天觐见了陛下,后来就一直称匈奴公主病了,要照顾公主,就在京城最大的鲲鹏楼里住下,但是听说根本就没有照顾公主,倒是经常到处逛街,哪儿都去看。”
“那耶律斑的妹妹可曾面圣?”
张大胆苦笑:“属下只是一介军官,所有的消息也都是道听途说,这个不知。”
薄厌凉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倒是,既是如此,也没有别的问题了,你下去吧。”
张大胆莫名其妙的听了薄公子问了匈奴单于的问题,离开的时候,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薄公子方才是委婉的告诉他不要乱说话,乱说他和太子之间的话,但是询问耶律斑之事,却是为何?
难不成薄公子有法子要阻止和亲?
这怎么可能?
薄公子再神通广大,这匈奴单于岂是好惹的?和亲是大势所趋,阻拦恐怕只会让匈奴人走下下策,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匈奴他们这些光脚的,就算是死,大概也要拉着曙国一块儿死。
张大胆捉摸不透薄公子心中所想,却隐约感受得到其中的凶险可怖。
而仿佛随口询问了几句的薄厌凉回了屋中,就见一身脏兮兮的旺财窝在床脚陪着他的少年沉沉睡着了。
他走近,看着那脏兮兮的旺财,这个走时他根本没打算带的豺竟是也有点儿本事,千里迢迢的追了上来……
“你倒是知道跟着谁有肉吃。”薄厌凉伸手摸了摸旺财的狗头,“可惜你进不了皇宫,以后就跟着我吧。”
旺财跑了许久的路,脚垫都血肉模糊,但是听见薄厌凉的话,却又睁开眼睛,舔了舔薄厌凉的手心,像是答应了。
薄厌凉一夜未睡,不时注意着小七的体温,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客栈的外面才又来了一队人马,张大胆一过去就看见了三王爷的令牌,为首的亲卫队首领举着令牌道:“张千户听命,即刻起协助亲卫将马车中人送往京郊,行径低调,不可张扬,日夜兼程,不可与他人接触,三王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