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落在庄子那用蛋清与糯米糊起的墙壁上发出温柔的滴答声,阳光遮遮掩掩含羞带怯,时而穿透浓厚漆黑的云层射向地面,将空气中浮游的微小浮沉暴露无遗。
庄子上青瓦像是天然的编钟,大大小小的水珠敲击瓦片的边缘与中间,最后汇聚成一道道细长的流水,从屋檐瓦片的凹陷处犹如水帘幕一样隔绝屋外与屋内的空间,把今早才分开的两位年轻的少年困在一个开放幽静的同一处地方,一人看着雨,一人看着看雨人。
心跳长在手上的太子殿下无论何时都有着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姿容,他还未能长开,处处透着青涩与成熟中最模糊的美丽,他眼尾永远是剔透的干净的浅红,偶尔看上去会让人产生一种楚楚可怜的脆弱,但那眉眼一弯,脆弱便铺天盖地成了攻城略地的魅惑,是无意之中上苍遗落人间的瑰宝。
亦是皮肤苍白健美,总给人儒雅威严感受的薄公子守了十年的少年。
这份守护始于父辈们的无心插柳,持续于他们彼此之间秘密的粘腻勾连,然而今时今日,太子殿下虽然自个儿脑袋里乱糟糟的,想了不少荒唐故事,起了不少迟春的涟漪,但他摸不准好友对此是怎样的看法。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从前的顾宝莛从不曾揣摩好友的心思,好在他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所以这样不上不下似乎也蛮好,坐在自己厢房里的眸子春雾一般迷人的太子殿下在看雨,看雨落在叶子上,叶子不堪重负重重塌下去一瞬,然后又骄傲挺起来的模样,缓缓眨了眨眼睛。
一身雨的薄公子在一旁静默的看太子,等下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放在门口的矮几上后,便出去将托盘里的衣裳端进来,然后并不顾忌什么的,直接在顾宝莛的身后脱掉湿透的长袍,甩在一旁浅色檀木制的衣架上。
背对好友的顾宝莛忽地肩膀都松了松,发现只有自己开始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而薄厌凉……没有。
太子殿下捏着衣摆的手忽地也松开,长在手腕上的心脏被他自己捉回胸腔里,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身后传来一句没有界限的年轻却低沉悦耳的声音:“小七,帮我擦一下背后。”
太子殿下头也不回,气塞塞地说:“自己擦,没长手吗?”
感觉得到小七生气的薄公子直接走到窗边少年的身后,似乎是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自以为理解,在春日的阵雨里光着那布满年轻漂亮肌肉群的上身,单手撑在顾小七面前的茶几上,半干半湿的黑色长发犹如海藻蜿蜒崎岖爬在他宽厚精壮的背上,与肌理匀称几乎像是艺术品的胸腹前。
薄公子携着一阵微暖的风笼罩上天的瑰宝,说:“你在生气?是因为我擅自过来?”
顾宝莛顺坡就下,道:“是。”
“正好,我也很生气,那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如何?”
“你气什么?”太子殿下颦眉侧脸过去,视野里首先出现的便是那从前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如今突然存在感格外强烈的精瘦肌肉,太子殿下下意识的身体朝后倾了一点,才将目光射向薄厌凉,说,“是你昨天喝醉了,我不想打搅你休息,但是这牛痘之事是越早做越好,所以才没有算你一个,实在只是不凑巧而已,你有什么好气的?”
顾宝莛明知故问。
薄公子将手中的帕子塞到顾宝莛的手上,双手随意将天生自然卷的黑色长发撩起,卷在头顶,用一根木簪固定,说:“约定好了的事情,怎可改变?”
“这叫变通,更何况你说牛痘疫苗和你相比,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牛痘。”
“我。”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的说出口,却说着不同的答案。
顾宝莛实在是服了这位钢铁直男的脑回路,要不要这样自我意识过剩啊?嗯?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既然是来了,我总不能把你赶出去,你同我挨得这样近,说不得你也会得牛痘,你要做好准备。”顾宝莛强行压下自己所有的别扭,正正经经地和薄兄说,“对了,你来的时候,有告知薄先生一声吗?”
薄厌凉能感受到顾小七帮他把背上雨水都一点点擦干净的轻柔动作,说:“没有。”
顾宝莛无奈:“你做什么又这样?你要害的薄先生更讨厌我了。”
“你管他喜欢还是讨厌呢?”薄厌凉语气藏着冷淡,“他老了。”
“呸,他老了,和我在意与否根本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他是你爹不是吗?”
薄公子这会转过身子,顾宝莛便很自然的也给薄厌凉擦前头的雨水,薄公子垂眸盯着顾小七十分疑惑的黑瞳,简短解释说:“是我爹,但我是我,他是他,我做什么他管不了,他想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
“真是奇了怪了,小时候你不这样的。”太子殿下揶揄道,“小时候你别提都听话了,现在是进入叛逆期了?”
“叛逆期是什么?”薄厌凉永远不会问小七他为什么总能蹦出来这么多奇怪的词语,只会试着理解,“是你这样?不听话?先斩后奏,把外面闹个人仰马翻腥风血雨?”
顾宝莛睁大眼睛,辩解说:“没有那么夸张吧,而且等十天后,我们就会好,我们会向世人证明这种牛痘的安全性,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当真有个地方天花泛滥,所有接种过牛痘的人都不会得天花!到时候,大家就会知道,当时听皇家的话,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小七,我知道你笃定牛痘安全,你很多决定也都正确,你有着奇怪的自信,这点很好,我也知道我该相信你,但是这不容易,以前你做的那些事情,都不危险,所以我不担心,这回不一样,你让我担心。”薄厌凉定定地看着顾小七的眼睛,说,“我不喜欢这种担心,好像浑身都被灌了你的水泥,僵硬的上马都差点儿摔一跤,我也不喜欢你不告而别,不喜欢你和隔壁厢房的廖碧君下棋。”
“我……”
“我想陛下和皇后娘娘大概也会觉得我如果在这里照顾你会比较放心。”
听得薄厌凉类似情话的告白画风一转,顾小七就也立即担忧起他的兄长和父母来,一副知错但是就是不改的任性样子:“娘也知道了?她怎么样?六哥应该有去同娘亲说吧?我这里其实没什么的。”
薄厌凉顿了顿,道:“知道了,并且很不好,说要马上过来照顾你,谁都劝不住,还说六王爷成日和你瞎混,现在越来越不听话,是要活活气死她。”
太子殿下落寞又狐疑地笑了笑:“你骗我的吧?”
薄厌凉见几句话就让顾小七心里难过,唇瓣都抿了一下,坦然道:“若是皇后娘娘知道,她就会那样说,到时候皇后娘娘一定会过来,同你一块儿染上牛痘,皇后娘娘上了年纪,日常吃着养心的药,眼睛也不大好,若是染上牛痘,兴许出些什么差错,小七,你说你该怎么办?”
顾宝莛讨厌薄厌凉这样危言耸听,他无法想像老娘如果身体素质太差,得了牛痘,出现什么免疫特殊的反应,直接去了,他该怎么办?
他会死。
“你不要说了,你无非是想要指责我不带你一块儿,先斩后奏。我在这里同你道歉还不行吗?非要让我难受才高兴是不是?”
薄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差点儿说哭的小七,道:“是,不然你不长记性。”
顾宝莛被说得一噎,把手里正在给薄厌凉擦雨水的帕子直接摔在薄厌凉的脸上。
薄公子却在帕子下面轻笑了一下,离开小七的身边,去将干净的衣服换上,顺道又告诉小七:“以后做什么事情,都等等我,不然就不要做,知道了?”
太子殿下莫名其妙想起之前廖碧君那货说他被薄厌凉管着的话,配着现在这情景,倒是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好像总被薄厌凉约束着。
“知道了。”太子殿下心情复杂。
两个从小玩儿到大的少年不算吵架的吵了一架后,就又迅速和好,除了顾小七不愿意和薄厌凉睡在一个厢房里,非要将人赶到隔壁去外,一切都顺利进行。
夜里,顾宝莛和薄厌凉坐在一块儿吃了晚饭,各自回厢房休息,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却发现皮肤上开始有起一些针眼大小的水泡,不痛不痒——他成功得牛痘了!
牛痘大概两三天就能长成周围泛红的成熟水痘,这期间会非常痒,顾宝莛是个睡觉不安分的,夜里其实很怕自己无意识地伸手去抓,脸上若是长了,他去抓破,留下一个凹陷的痘坑那得多难看啊?
顾宝莛半夜梦里便梦到这个,梦见自己满脸的痘坑,吓都吓死,醒来一身冷汗,然后觉得自己赶走薄厌凉或许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薄厌凉说不定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那种教学关系,也不记得药物之下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热度,所以他做什么要心虚将人赶走?留下来当一个控制他双手不要乱动乱抓的工具人不香吗?
大多数人夜晚总是比白天更加冲动,做出的决定也会让白天的自己怀疑夜晚脑子被人偷了。
被偷了脑子的太子殿下心里头正抓耳挠腮地想要起床,偷偷溜进薄厌凉的房间里,要求一块儿守着睡,互相看顾对方什么的,结果他还没有起身,厢房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人,这人同猫科动物兴许同类,初始完全没有脚步暴露,近到顾宝莛的床边儿才叫黑暗里的顾小七心脏怦怦跳着,查觉到有人靠近。
顾宝莛第一反应不是大喊‘来人呀,有刺客’,而是眯着眼睛看到底是谁,大概他心里是有个答案的,所以才会选择这样没有安全意识的举动。
来人有着熟悉的声影,熟悉的清淡好闻的属于少年人那无法尽述的荷尔蒙气息,干净又强势侵袭整间厢房,让床上的顾宝莛忽地又陷入昨夜只敢装睡的境地。
装睡的顾宝莛被薄兄照顾着捻了捻被角,又把双手被放在被子里面,只要拿出来一下,就被强制放回去,看样子是专程来守着他,不让他乱动乱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