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电梯上升,室外的环境一点点出现在她视野中。
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写字楼还有灯在亮,视野逐渐开阔,周熙昂的身影也缓缓呈现在眼前。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拿了一柄黑色直把伞,身姿挺拔站在地铁口处,手臂上搭了一条米白色的薄外套。
身后是淅淅沥沥的雨幕,雨水模糊了整座城市的路灯,世界在这个时间慢了下来,过街车辆的鸣笛声像被真空隔离,天地之间,只余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外貌气质都比从前成熟很多,可在这一刻,她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的样子。
从前她也总要他等,他一句怨言都没,每次都得等她很久。
她一出来,就会看到他挺拔地站在树下,站在门口,站在墙边,站在一切她能够第一时间看到他的地方,轻抿唇角,清冷的眉宇间,充斥着耐心与温柔。
六年过去,他眉间温柔未散,还在耐心地等待她。
就好像这六年来从未变过。
扶梯升到地面,他恰好转过头,二人在夏夜的凉风中对视。
他寒潭般的眼眸攫住她,倒映她明艳的脸庞。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又或者,是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
扶梯后面有人要下来,周熙昂余光注意到,赶忙用空闲那只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心里头浮现些许歉意。
“谢谢。”她小声说。
周熙昂把手臂上的外套递给她:“穿上吧。”
这外套是她的。只要外面天气变凉,他出门就会随手为她拿一件外套或围巾,这是他以前就有的习惯。
她默默接过,静置了快两个小时的草莓乳酪在手里已经化了,她把它递给他,说:“帮我拿一下。”
他伸手去接。
她穿上外套,顿时暖和了不少,安城已经入秋,大部分时间还是热的,晚上温度相对也会降一点。
她摊掌:“把奶茶给我吧。”
“不用。”他向前一步,把伞撑开举过头顶,另只手握着她的奶茶,“我帮你。”
他是怕她手会冷。
她没再坚持,小步跟上去,随他一同走入雨幕。
雨点浇在黑伞上,稀里哗啦,二人在伞下挨得近,时不时擦着对方肩膀,每撞一次,方曼姿的心就乱一下,于是,她在广场与马路的交汇处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风里有雨水的腥味。
混着一点建筑的工业味道,是大城市独有的冰冷。
伞柄横在他们二人中间,还有他撑伞的手。
方曼姿的视线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开,一点点,落到他的脸上。
她的视线比她的手还柔,从他修竹般的眉开始描摹,移到他山脊般的鼻梁处,向下,是棱角分明的唇。
她别开视线,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回眸,他抬眼,二人视线交汇,俱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
最后,是周熙昂先道:“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可是我觉得,”她喉咙涩了一下,“我都没有关心过你什么。”
她骄纵自我,习惯了当世界中心,在这场恋爱中,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
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发现他对沈修远过多的关注问询,或者发现他的家庭,发现沈夫人对他的欺辱刁难,也许他就可以减少很多伤害。
“是我不该迁怒你。”他望着她的脸,这双眼眸中的澄澈纯净一如当年,“我不该不喝你喂我的奶昔,不该那样跟你分手,不应该跟你说那些话,更不应该——”
他顿了顿。
“更不应该,丢下你一个人,没有把你送回家。”
“我应该回去找你的。”
他亲耳从她口中听到那样的话以后,自卑,羞辱,愤怒,那些一直积压着的情绪翻涌上来,像是凭空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他脸上。
如果连她也认为他是那样的人,那么对她来说,他又算什么?
一时的心血来潮?新鲜感作祟的玩物?
一旦她的新鲜感过去,他还是会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变成一个不值钱的垃圾,扔掉也不可惜。
她早晚都会抛下他。
既然这样,他便用一个更极端的方式,让她永远恨他,永远记住他,永远都忘不掉他。
爱不能长久,他总要想办法永远驻在她心里。
他知道这样做并不光彩,可对他来说,连存在都不光彩,又有什么是光彩的?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能够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出这些未尽的歉意。
当然,并不打算奢求她的原谅。
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去弥补一些什么。
方曼姿听着他的话,埋藏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止不住。
“你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哪里很差。”
“差的人是我。”周熙昂喉咙一哑,“是我配不上你。”
她摇头,抬起泪眼:“没有,没有。你很好。”
“读书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能给你。”他喉结滚动,咽下那些浮起的情绪,“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没给你最好的爱,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不需要那些的……”
“别人都有,我想你也有。”他艰涩地笑了一下,“可我当时,实在给不了你。对不起,一直以来,委屈你了。”
他这样在她面前道歉,伞倾斜到她这边,他身子都湿了一半。
那样高傲的人,在这一天,终于在她面前,剖白了他所有的自卑。
那时,她把自己尊严看得很重,他也是。
他们都以为对方坚不可摧,自己才是感情中受害最多的那一方,所以谁都不肯低头,以冷暴力的方式结束感情,等着对方先来找自己,用以保护在爱情里的尊严。
那时他们都不懂,也不够成熟,最后还要花很长时间的成本才能明白,爱情本身就是一场献祭,人人都是祭品,早在把自己送上祭坛求神明垂怜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尊严。
方曼姿吸吸鼻子,抬手抹掉眼泪:“是够委屈的。”
“都是我不好。”
“嗯。”
她应了一声,抬手握住他撑伞的手。
他手背冰凉,被她温暖的掌心覆住,就像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总在不知不觉中,用一腔热意包裹他的被冰封的心。
她一双乌润的眼盈盈看着他,娇柔唤他,带了点儿鼻音:“周熙昂。”
“嗯。”
“那你以后,得对我很好很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