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六年,春。
施嘉文脱下红裙换上深蓝长袍,避开宫人悄悄穿过重重宫殿,沿着灰雀巷一路向北。
灰雀巷是皇宫里一条极为特殊的小道,窄而长,主巷道从北门一直延伸至能远远望见皇后宫殿琉璃瓦的珍兽坊。
巷道两旁是低等宫人的住所,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难得的简陋之地,但因这里曾经走出过一后一妃,每到大选之年,都会有身世不显心气却不低的秀女提着裙子来这‘肮脏粗鄙’之地走一遭,好似这样,就能如前人一般飞上枝头灰雀变凤凰。
天生便在高枝尖儿上的施嘉文今日走这里,是想偷偷出宫办一件大事。
白日宫人都在各宫各处做事,灰雀巷空旷无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幽幽回响,施嘉文提着心埋着头快步往前走,她的贴身侍女只能帮她隐瞒半天,提前等在北门长街外的暗卫也只会等她半个时辰,若是迟了,便赶不及了。
将要走出灰雀巷口时,施嘉文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内侍衣物的男人。养在深宫并未见过多少真正‘男人’的施嘉文一眼便认出那是个从宫外来的男人,看他身上服饰,应该还是偷偷溜进来的——这实在很好认,她在宫中十余年,还从未见过满脸青胡茬的内侍。父皇跟她说过,内侍不长胡子。
干偷偷溜进皇宫这种被发现就会掉脑袋的大事,也不知道谨慎细致做得周全些,好歹把胡茬刮一刮……施嘉文屏住呼吸小心缩在墙根后,心中半是恐慌,半是激动。
……是来刺杀施瑾的刺客吗?她要不要给侍卫说一声?可……
施嘉文没有纠结太久,她很快就知道那个男人是进皇宫来干什么的了。
他从一个真正的内侍背上,接过了一个死人,然后将那个死人小心装进了运送陶土的车里。
施嘉文能一眼看出那是个死人,也是多亏了当今的陛下,她的哥哥。那位暴戾的皇帝上位不过六年,宫中内侍宫女便少了一半,施瑾百步之内,总能撞见被处理、或者正在被处理的‘忤逆犯上之徒’,渐渐的,施嘉文便不再出她的公主殿了。
只是带出宫一具尸体,她可以当做没看到……就像那些求到她面前,只希望能给同伴、亲人、爱人一个死后体面的宫人……
施嘉文心里这样想着,却在北门出口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缩着脖子低着头,抬臂拦在运陶车前面,明明是个大块头,却好似谁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模样……他也确实在被欺负,守门的几个侍卫围着他,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
看着那双眼眶通红仿佛燃烧着无名火焰的眼睛,施嘉文心尖猛的一颤,明明她该害怕的,却鬼使神差的从怀里摸出了出宫令牌,装作熟人一起出宫办事的模样糊弄过了守门侍卫。
直到走出北门一大截,施嘉文的心还在剧烈怦怦跳,她根本不敢转头去看身边推车的男人,这个时候,她又有一点点后悔了。
“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男人的声音粗犷嘶哑,官话口音有些奇怪,像是携着遥远北方的风沙。
施嘉文胡乱点了点头,不敢搭话。
那男人没有看出施嘉文的恐慌抵触,又开口道:“就送到这里吧,小兄弟可否帮我给殷世子带句谢,就说此恩必报。”
送?殷世子?殷悲?他竟然把本公主当成殷悲的人了?
施嘉文心中愤愤,恐慌却消散不少。殷悲那家伙虽然从前总是缠着哥哥霸占哥哥的时间,还逮着机会就在她面前炫耀,连名字都是比照着哥哥取的,表字还叫‘为怀’,明明只是个凑数的,‘慈悲为怀’四个字却占了仨……但人却不坏,殷悲敢冒险帮助的人,也不会是真的坏人。
施嘉文心中放松,嘴上也就松了口,压低声音小声道:“关殷……殷世子什么事,我就是……就是路见不平,顺手帮你一把而已。”
男人推车的动作一顿,惊异道:“你不是殷世子安排的人?”
施嘉文摇头:“不是……别停在这儿,继续往前走,北门人少,若那些侍卫察觉不对追上来就遭了。”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彻底走出北门长街后,施嘉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悄悄落下,正环视寻找等着她的暗卫,那男人又说话了,说的依然是道谢之语:“多谢小兄弟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词儿都不换一换,委实没新意。
施嘉文看见等在茶馆外的暗卫,敷衍地点点头就打算告辞,那男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从未和除父兄以外的男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施嘉文若不是顾忌着隐藏身份,早就尖叫出声。
施嘉文打开肩上大手,皱着眉头恶狠狠地道:“你做什么?”
男人像是被施嘉文的反应惊到了,连忙解释:“我就是想问问,小兄弟你今日帮我,会不会祸及自身?若是因为帮我而连累小兄弟……我心中着实不安。”
这人想得还挺细致……
施嘉文脸色好了一点:“不会,你不用安。”
说完,施嘉文转身就朝因为他们这边的动静,已经警惕地向她迎过来的暗卫走去。
“那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此恩上官冲必报!”
施嘉文扭头瞪了他一眼:“叫谁小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