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
萧惩笑了笑,觉得腿有点儿麻就换了另一条撑着,说:“这些年我虽不常混迹三界,但三界里却从不缺少我的传说。”一顿,他歪了歪头,靠近颜战几分,笑着问:
“哎,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
颜战含着糖,一边儿脸颊像小仓鼠一样被撑得鼓鼓的,笑着说:“当着你本人的面儿评价你,这,好像有点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萧惩说:“就照实说呗,我想听,即使你说我不好我也保证绝不生气。”
“我还是不要妄加评判了。”
颜战微微一笑,说:“历史的是非交由时间印证,而你我需要珍惜的,唯有眼前,不是么?”
说到最后一句,他转头看着萧惩,深黑的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却在不经意瞥见萧惩的左侧下颌时,眼睛眯了眯,染上几许冷意。
“……”
萧惩被他反问得一时语塞。
实话说,他没料想对方会是这么个回答。
其实他问颜战的本意,是想问问对方怎么看待他这个人,愿不愿意深交,能不能够做朋友。但……颜战好像会错意了,误以为他是想让他评价自己的过往——
这没什么好评价的。
他也根本不在乎。
不过,颜战给出的回答也算歪打正着,合了他的心意。珍惜眼前,珍惜眼前……人?
有戏,哈哈,有戏!
“哈哈哈。”
把萧惩直接给乐出了声,往后一倒,枕着胳膊躺在砖垛上,笑眯眯地说:“珍惜眼前好,我喜欢珍惜眼前。”
“……”
颜战定定望着他,并不做声。
萧惩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笑凝了凝:“干嘛老盯着我?”
“你,受伤了。”
颜战轻声说,不知压抑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哽咽。
萧惩猛地坐起来,问:“哪儿?”
颜战看着他说:“脸颊。”
萧惩按照颜战的指示,拇指一蹭,果然蹭到一抹鲜红的血迹,不由挑了挑眉毛,笑:“这胖头鬼,临了临了竟还挠了我一道儿,早知道就再多揍他几拳了,哼!不解气!”
颜战深暗的眼眸中已经巨浪滔天了,沉沉地道:“他,伤了你。”
“没事儿。”
萧惩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伤口。”
颜战喉结滚动,声音沙沙地问:“不疼吗?”
“疼啊。”
萧惩说,甚至还夸张地抽了口冷气:“嘶——怎么可能不疼?但遇到点儿疼就哭,是小孩子才做的事儿。”他摩挲着伤口,轻笑,“都活到我这把岁数了,什么样的痛楚没经历过,这点儿耐受度还是有的。皮肉之苦对我来说——
“根本算不了什么。”
皮肉之苦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需要受过多少苦楚,才能如此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意,又如何才能什么都不在意?
“……”
颜战一直压抑的情绪已经隐藏不住了,几乎从眼中倾泻而出。他攥了攥手指,与此同时,已经逃往千里之外的胖头鬼一头扎入一片松林。
红松似血,白雪皑皑,远远望去,就像松树被无情的霜雪染白了头。
冰封千里,蚀骨入髓。
“啊,这是哪儿?!”
胖头鬼恐惧地说,萧惩将他逐出鬼域,他逃着逃着就迷路了,闯入一座深山,陷在山上的松林里无论怎么绕都再也绕不出来,一直在原地转圈圈。
鬼,竟也遇上了“鬼打墙”?
可怕的是,他根本破解不了!
仅存的一丝元气也被耗尽,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他遥遥望见对面山峰的断崖前,有一块巨大无比的滚石,从石头缝里歪歪扭扭地钻出一棵小树。小树的枝条柔软而纤细,却有着钢筋铁骨的坚韧,冲破囚笼,向阳而生。
而石头前,一名红衣少年牵着一名小小孩童的手,带他去摸那棵小树,细细叮咛:
“你看,石头这么硬,小树苗依然能冲破压力长出来,而且还长得这么精神。我相信,你定能如这棵小树一样。你以后会变得很强很强,比今日、比昨日,比那些曾经欺负过你、或者将要欺负你的人都要强。
“但是眼前,你必须得先挨住这块石头带给你的磨炼,无论多苦多难,你都要受着,不能怕,更不能低头。
“记住了吗?记住了就点头。”
像小树苗一样柔弱的小男孩儿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抱起小男孩,说:“好,记住了我们就回家。”
说着,两个人转了身。
胖头鬼也终于能看到小男孩的正脸——
天哪!他、他他他……竟然是个瞎子!胖头鬼震惊不已!却见趴在少年肩头的小男孩原本无神的双眼突然变得奇亮无比,冷冷朝他望来,阴鸷的目光盯得他根本无处可躲,嘴巴一开一合,无声地说:
“伤了他的人,都、该、死!”
“啊——!!!”
胖头鬼随之一声惨嚎,瞬间定格在如海的松林中,化作一株枯朽的老树。
山风吹过,松涛滚滚,林间无数株老树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无数的亡魂在齐声哀嚎。仔细听,甚至能听到胖头鬼的哭声夹杂其中。
画面渐推渐远。
这竟是一幅画!画名,《红松白头》。
而胖头鬼,早已变成了画上的一滴红墨,混在大片的红色中,再挑不出来。
而另一边,颜战跟萧惩还在聊着天。
“皮肉之苦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萧惩笑了笑,望着颜战的眼睛,话锋一转,说:“但若能因此换得公子眼中的一丝心疼,萧某今日这伤受的,就不算委屈。”
“……”
颜战眸中的厉色已经褪去,恢复了如常神色,闻言微怔:“你……”
萧惩挑眉:“字面意思,不难理解吧?”
“……”
理解是理解,但,好教人难为情啊。
颜战飞快地把脸转向一边,两抹绯色再次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脸颊,嘴角向上翘了又翘,温柔而羞赫的笑意自眼底荡漾开来。
过了许久,一直都没再听到萧惩说话。
怎么了?颜战正要回头,忽觉肩头一重——
萧惩终于还是忍不住瞌睡,头无力地垂了垂,歪倒在他身上,轻轻依靠着他的肩膀。
天很高,夜很深,风很轻。
雪很白,月很亮,星很明。
风花雪月都有了,该在的人也都在,一时间,颜战有些恍惚,眼前安逸美好的一刻,对他来说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他望向萧惩的眼神终于不必掩饰,滚烫炙热,溢满了化不开的深情。
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萧惩短短的发茬,发现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扎手,不觉温柔地笑了起来。解下一层衣衫,动作轻轻地搭在萧惩身上,说:
“困了,就好好睡吧。”
.
难得没枕着铺梦网,萧惩也没有做噩梦。
直到颜战唤他,他才困顿地睁了睁眼睛,看着酒楼招牌:“唔,到了?”
“嗯,到了。”
颜战嗓音温和。
萧惩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枕着对方的大腿,躺在他怀中,身上还盖着对方的衣服。
很好闻的混合花香,无法具体说出花名。
“看我,怎么睡着了。”
萧惩有点儿懊恼地说,忙把衣服还给颜战,紧紧裹在他身上:“快穿好,走,进屋喝碗热茶暖和暖和。”
颜战指指车上:“这些砖……”
“修房子用的。”
萧惩解释:“我想把楼上改一改,到时候给你住。不过天色已晚,就先搁这儿吧,等明天天亮了再弄。”
说着,进屋倒了两碗热茶。
颜战听到萧惩要让自己住酒楼,眼神暗了暗,像是有些失落,但也没说什么。
萧惩没觉察他的异样,递茶给他,道:“以后晚上还是少一个人出去为妙,我知道你还要找人,但这里是鬼界,一念城还好,城外什么下三滥的鬼都有。就像今晚,如果不是我在,你真出了什么事儿被胖头鬼欺负了,到时候可没地儿说理。”
颜战笑:“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我……”
萧惩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个反问,说:“那是自然。但委屈已经受了再来伸张正义,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颜战点点头,故作正经地说:“我觉得萧掌柜此言极是。”
萧惩笑:“不贫了,再多说怕你嫌我啰嗦。”
“……”颜战弯弯嘴角。
这倒不会,萧惩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他都视若珍宝。
“对了。”
萧惩突然想起什么,端着碗问:“那什么,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我?”
颜战一顿,摇头:“没有。”
“哦。”
萧惩点头,表情看不出是失落还是不失落。待颜战喝完最后一口茶,他起身收拾了杯子,吹熄大厅里的最后一根红烛,道:“走吧。”
“嗯?”
萧惩解释:“楼上的厢房不还没盖好嘛,在它盖好之前,也只得暂且委屈公子随我一起住在道观里了。”
颜战一愣,迅速且从容地站起身,笑着说:“不委屈。”
“那就好。”
萧惩说,待颜战出门,他拿着锁就要锁门,这时敏锐的视线忽然捕捉到门框上有一道划痕,又细又深,像是人为,动作快准狠稳,便问:“我不在时,店里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颜战当然也注意到门上被筷子划出的痕迹,顿时喉头一紧,强装镇定道:“这个问题,萧掌柜刚刚已经问过了。”
萧惩嗓音淡了些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并不是同一个。”
“……”
颜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好在萧惩是背对着他,并看不到,坚持说:“没有。”一顿,又改口,“即使有,我也没看到。有一段时间,我在厨房洗盘子。”
这倒是。
在两仪殿时,萧惩就从幻镜中看到了颜战洗盘子的一幕,还为此小小的心疼了一下。沉默了会儿,他笑:
“大概是我想多了,门上这道儿,或许是早就有的。”
直到萧惩锁门,颜战紧绷的神经才终于一松,对方刚刚沉默的几息时间,几乎让他六神无主,七窍生烟。
.
两人步行回观。
路也不远,就半柱□□夫。
舟明镜已经提前睡下,他带着颜战去选房间。叶斯文的房间舟明镜睡着,除此之外,只剩了花应怜和殷九离的。
对,还有他师父的。
但白老头儿在他心里多少有些分量,他轻易不会让人动了老头儿的房间。
于是将颜战带去花应怜的,问:“这里怎么样?”
颜战打量都没打量,轻轻点头:“嗯。”
萧惩却从他紧抿的嘴角看出一丝不乐意,于是又将他带去殷九离的,问:“这个呢?”
颜战仍是看也不看,直接点头:“嗯。”
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峰还有深沉的目光,分明写满了嫌弃。
“算了。”
萧惩说:“这几间屋子都几千年没人住了,霉味儿挺大的,不住也罢。”
说着,自然地牵住颜战的手腕,拉他往外走。
“!”
因为牵的是右手,颜战手一缩,差点儿没把萧惩给甩开。但还是忍住了,只攥紧了拳头,由他牵着。垂了垂眼,视线落在萧惩苍白的手背,如海般深邃的眼眸中掀起滔天浪潮,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命格说得对。
在萧惩身边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无一不在深深地压抑着,克制着,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他有一个秘密。
深埋胸膛。
热血滚烫,不见天光。
害怕萧惩知道,又害怕萧惩……不知道。
.
未几,萧惩带颜战来到自己房间。
“只剩我这儿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凑合着住吧。”
萧惩说着,推开了房间的门。颜战跟着进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还端起桌上的一瓶小花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但等萧惩回头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萧惩见他在看花,解释说:“这花是假的,没什么香味,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永远都不会败。”
真花在鬼界买不到,他就仿照颜湛曾采给他的那一束,定做了一捧假花。
颜战把花重新放回去,笑着说:“萧掌柜说笑了,这世上只有常摘常新的花,又怎会有常开不败的花。”
“……”
萧惩忙着在衣柜里找被子,没太在意颜战的话,更没留意当花瓶再次搁回到桌上时,已经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花瓣娇艳欲滴,还沾着清澈的露珠,俨然变成了一束真花。
“你呢?”
颜战问:“我睡这儿,你去哪儿?”
萧惩抱出一条被褥和一套换洗衣服,边往外走边道:“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太极观这么大,随便去哪间屋子都能对付一宿。”
“等一下!”
颜战将他叫住。
萧惩回头:“还有事?”
颜战拉他坐下,转身轻车熟路地找到萧惩藏在床头柜里的药箱,道:“伤口包扎一下再走。”
萧惩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对方怎么……好像对他屋子里的摆设很熟悉?
颜战取了药和纱布,单膝跪地半蹲在地上,微仰着头,动作轻柔地为萧惩擦拭伤口,温声说:“洗脸时注意,别碰水。”
“嗯,知道。”
萧惩点头,一动,扯到伤口,立马:“嘶——”
颜战道:“别乱动,我说,你听着就行。”
萧惩歪着头,把俊朗的侧脸完全留给对方,随便他怎么操作,笑:
“好。”
颜战给他涂了凉凉的药膏,又贴了一层纱布,动作认真又仔细,说:“伤口不算很深,应该不会留疤,但记得不要沾水,不然会好的很慢,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再来给你换药。”
温言软语的,就跟医生哄小孩儿一样。
萧惩忍不住笑起来:“知道啦,颜大夫。”
颜战一愣,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起身收拾好药箱,搁回原位。
萧惩望着青年修长挺拔的背影,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说:“对了,我有件东西送你。”
“嗯?”
颜战放好药箱,走回来,十分配合地好奇道:“什么东西?”
“手机。”萧惩笑眯眯说。
“手机?”
颜战好像不太明白。
“一种法器,远距离通话用的。”萧惩跟他解释,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两枚玉符,并排摆在掌心,一枚刻着三道水纹,一枚刻着两道风纹,上面还各有一行小字——
“清风徐来。”
“水波不兴。”
嚯,果然是天造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苟利国家生死以#小天使的手榴弹,及#买女孩的小火柴i#、#30911816#、#九冥#小天使的营养液~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