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战笑了笑:“掌柜说的极是。”
便转头移了目光。
萧惩却又暗暗瞧了对方好几眼才转身钻进厨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托盘。
上面摆着四道菜,一盆汤。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颜战微笑:“你动作很快。”
萧惩一边摆盘一边说:“当然,怕你饿着。”
“……”
颜战沉默,一点点敛了笑意,瞬也不舜地注视着他,似乎不习惯他这种半真半假分不出虚实的玩笑。
萧惩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实不相瞒,在你来之前我正在等候一位故人,这些食材都是一早就他备下的。这会儿了他还没来,款待了公子也不算浪费。”
说这么多,也算是一种解释。
颜战凝重的表情松懈了些,接着他的话说:“故人?”
“……”
萧惩一时没来及回答,忙前忙后的,动作却有条不紊。收了托盘又从厨房拎来两只一模一样的翠色玉壶,拿到颜战面前:“酒,还是茶?”
任他挑。
颜战偏不挑,淡淡说:“茶。”
萧惩点点头:“茶好啊,欲醉何须酒。”
说着为颜战斟出半杯香茗,同时抓过另一只玉壶随意一丢,看也不看。只听“啪嗒”一声,壶就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后面的一张空桌子上,连一滴酒水都没洒出来。短暂停顿,又话锋一转,笑着道:
“但有一点,茶要与投缘的人喝。”
“……”
颜战笑笑,并不插话。
萧惩在对面拉了张凳子,不问人愿不愿就自主落座,还特意拿了两副碗筷,道:“还是那句话,一见公子,如见故人。”
颜战端起茶杯浅饮一口,避重就轻,说:“茶不错。”
“说来也巧。”
萧惩笑意不减,道:“我有一位小友,与你名字同音,也叫颜湛,但他是湛蓝的湛。”
“……”
颜战动作一顿。
萧惩说:“挺巧吧?”
颜战抬眸,笑着看他,道:“的确是巧。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他……”
萧惩抿抿嘴角,不无伤感地说:“早年战乱,失散了,如今已不知他的死活。而若他还活着,算来现在也得有八千多岁了。”
“咳——!咳咳咳!”
颜战不出意外的被茶水呛了一口。
萧惩关心道:“吓到了?”一顿,又道,“八千岁也不算太老吧,其实他比我还要小一些,在我心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小朋友。”
“……”
颜战垂眸,沉默了会儿才轻轻地说:“恐怕也只有你才会一直把他当小孩儿。”
萧惩笑了笑,也没反驳。
打开桌角的调料盒,道:“不知道你的口味,这道甜甜蜜蜜,也不知够不够甜,若是不够就再加点儿糖。”
其实就是汤圆。
要摘取最新鲜的红豆一粒粒洗净,搁蒸锅里蒸上十几个时辰,直到变成软软糯糯的红豆沙,再用显熬的红糖调馅,手磨的糯米粉混合蛋清擀皮,最后才揉成一个个的小团子,热水下锅。
看似简单的一道菜,费了萧惩不少的心力。
颜战盛了一颗。
萧惩说:“小心烫。”
颜战吹了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有带着几分少年气,瞧在萧惩眼中极是可爱。
“怎么样?”
萧惩看他吃下去,等不及问,他其实挺担心颜战会跟别的客人一样被他的食物吓跑。
却见薄薄的镜片后,颜战眼中泛起点点笑意,温声说:“很不错。”
萧惩暗暗松了口气,也笑:“喜欢就好。”说着抱起糖罐子又给他往碗里倒了半罐子糖,“再加点儿,别不够甜。”
“嗯。”
任由萧惩给他往碗里加各种调料,颜战始终面不改色举止优雅,一颗颗把汤圆往嘴里送,还喝了萧惩秘制的黑蒜大补汤。
“……”
注意到他一直用的左手,萧惩眯了眯眼睛,冷不丁问:“你是擅闯入我鬼界的吧?”
颜战毫不慌张,道:“何有此问?”
萧惩道:“你身上生气太重,不像是鬼。”
颜战笑了笑:“掌柜身上鬼气倒重,却更像是人。”
萧惩笑:“人心中有鬼,鬼心上有人。”
颜战敛了笑,缓声说:“不过的确被掌柜说中了,我来此间,无意冒犯,只为了寻人。”
“寻人?”
萧惩意外地挑了挑眉毛,视线下移落在青年手指根部的那枚精致指环上,眼中兴起一丝暧昧,笑道:“到我鬼界寻人的可不多见,怎么,心上人?”
“……”
颜战眼神一闪,稍稍沉默。
萧惩以为他不想说,道:“得,算我多嘴。”
谁知颜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可说的。”
萧惩对对手指,一副很感兴趣洗耳恭听的模样。
颜战搁下汤碗,目光柔柔的看着他,温声说:“这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贤淑,品行端方,我孺慕已久,心中是非他不娶的。”
萧惩:“……………………”
想不到对方的择偶观竟是这般,仅一条儿“下得厨房”就把他给卡住了,更何况还要“温柔贤淑”,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温柔更不贤淑的。
不由默默擦汗,却还是挤出一丝笑意,说:
“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不过公子乃玉中翡翠,金质玉骨的璧人,般配,呵呵,般配。”
“……”
颜战弯了弯嘴角,并未接话。
看得出,他笑得心事重重,好像并不因为称赞而感到开心,萧惩又眉头下压,道:“怎么?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
颜战垂眸,声音轻了几分,说:“他还有一青梅竹马的哥哥,于是心中眼中便都是他,怕是无我。”
“这么说来,即使你找到她,你们俩的亲事也八字还没一撇?”
“呵。”
颜战苦笑。
萧惩的眼神却明显亮了亮,坐姿也变得放松起来,单手撑着下巴,笑着说:“眉头别皱这么紧。如公子这般品貌,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的。若是还不放心,不如把手伸来,让我给你瞧瞧?”
眉间的苦意只稍纵即逝,颜战的眼神重新变得温和,意外道:“萧掌柜还会看手相?”
“笑话。”
萧惩乐了,说:“轮回簿生死册都是由我管着的,卜个卦相个面还不是小事情?”
“嗯。”
颜战点点头,十分配合地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
萧惩手指一晃,否定道:“右手。”
颜战说:“按规矩,不是男左女右?”
萧惩狡辩:“什么规矩,我这儿的规矩,就是跟规矩唱反调儿,就要右手,我用右手算得更准。”
“……”
颜战无奈地笑了笑,看样子是缠不过他了,只得顺从。见萧惩一直期待地等着,他自进门就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右手微微握拳,不动声色地捏散了掌心的一团黑气,这才抬手缓缓对萧惩张开,双目炯炯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慢慢看,看仔细。”
“自然。”
萧惩笑,绅士般轻轻捏住颜战的一点儿指尖。
要是此刻玄澈或者朝歌在场,定会对他此举嗤之以鼻,骂一句:“猪鼻子上插大葱,萧狗你他么装什么装!”
然而,明明是自己主动伸出的手,早有心理准备,但指尖相触的瞬间颜战还是本能地缩了一下手指,差点儿就把萧惩甩开。
“……”萧惩没放过他的这丝异样。
颜战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很快又恢复如常。
萧惩便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继续专注于对方的掌纹。颜战的谈吐举止都温润儒雅,落落大方,两人聊得也很投机,照理说,这样的对方该不会怕他。但不知为何,萧惩方才竟感受到了一丝丝来自对方的惧意。
不是厌恶和排斥,而是畏惧。
他在怕什么呢?
既然是怕,为何又要踏入花间酒楼的店门?
再看他右手,攥在手中微凉如玉,似乎比左手更苍白一些,虎口的肌肤十分柔嫩,一看就不是碰过兵器的,倒是拇指肚上有一层薄茧,像是经常执笔写字磨砺出来的。说明他并不是左撇子,至少平日里不仅仅只用左手,甚至用右手更多。
那为什么刚刚自己问他是不是左利手时,他没有纠正反而默认了呢?
这一切都十分可疑!
然而青年的血是热的,有脉搏在跳动,稳健而有力。他又是人,是鲜活的人,不是鬼,更不是魔。而他的掌纹清晰连贯,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种种迹象表明——
尽管可疑,又都不是。
萧惩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始终记得八千年前,他曾在小孩儿手上刺了一刀,那一刀贯穿掌心。即使今日回想起来,依然十分愧疚。
现在看到颜战手上没有刀疤,突然有些淡淡的失落。
颜战以同样专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萧惩,因为是低着头,能看清他头顶崭新的发茬,不知道会不会扎手,教人很想揉上一把。不自觉地抬手,却在就快要碰到萧惩时又如梦方醒般缩回了指尖。敛了敛神,笑问:
“看出了什么?”
“啊——”
萧惩沉吟了下,将他摊开的手指合上,说:“你这生命线,够长的啊。要不是凡人根本活不了这么久,你这八百岁都不止啊!”
说话时还拉着颜战的手,就像只狡猾的狐狸叼着到嘴的肉。
而颜战也没急着抽手,笑笑说:“也就一般长吧,还有?”
“还有——”
萧惩眨眨眼,有点儿暧昧地说:“还有公子红鸾星动,好事将近,保准不出仨月,便是天造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
“……”
颜战一怔,薄薄的镜片后似有微光闪烁,翻手轻轻在萧惩手背上打了一下,笑骂:“胡诌八道!”
萧惩揉揉被打过的地方。
颜战说:“疼了?”
萧惩摇头:“疼是不疼,就是有点儿痒。”
颜战喝了口茶,说:“还是打得不够重。”
萧惩主动把手背送上,甘之如饴道:“要不,你再打一下?”
颜战挡了他的手,嘴角微弯:“不闹。”一顿,又正色道:“方才经过门前,看到萧掌柜似乎在招收店员?”
萧惩挑眉:“怎么?你要应聘?”
颜战淡淡:“怎么?不能应聘?”
这里要说明一点,按照鬼界的规矩,凡是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轻则被鬼差轰出城去,重则被恶鬼生吞活。是以最好能在鬼界找份正经差事做,也好换一张鬼王特批的驻留证明,才不会被鬼找茬儿。
手搭着桌角,萧惩托着腮道:“你怎么肯定我会答应你,而不是去告发你?”
颜战也笑:“之前还不确定,但现在……”
确定了。
然而萧惩却说:“跑堂不行,这位置已经有人了。”
“有人?”
颜战淡淡道:“那位故人?但他没有来。”
“没来我就留着嘛。”
指尖叩击桌面,萧惩闲闲地说:“留到他来为止,当初我答应了他的,我可从来都不做吃了吐的事儿。”
“呵——”
颜战低低地笑了起来,镜片后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道:“跑堂的位置可以永远留着,但在掌柜心里呢?在你心里,可否有他哪怕半分的位置?”
“……”
萧惩默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但这张脸实在太过好看,好看到能将所有的阴鸷锋利都模糊为钝角,将一切罪恶美化。以致萧惩盯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盯出来。半晌,他笑:
“半分哪儿够。时间久了你自会知道,我萧某的心,可海了去。”
“……”
颜战一怔,错开了视线。薄薄的镜片上倒映着他冷然的目光,似在压抑着什么。
殊不知萧惩说这句话时,其实内心是有点儿发虚的。没错,他的确是心大,大到什么都容下了,却独独容不下当年那个小小的盲眼少年。他亏欠颜湛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萧惩收敛心神,道:
“公子金枝玉体,跑堂却是个端茶送水的差事,即使你舍得自己,我还舍不得。”
“……”
颜战看他。
“哦——”
萧惩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误会,我是说舍不得我店中的碗筷,怕你不小心给砗了。”一顿,又笑,“不过倘若公子执意要误会,请尽管把它当成字面意思理解。”
颜战笑了笑:“你,真的很爱开玩笑。”
“爱开玩笑不好吗?”
萧惩笑着反问,看看天色,去两仪殿的时间就快到了,便抽出张纸巾擦擦手,道:“吃好了?”
颜战点头:“怎么,掌柜还有事去办?”
“到天界一趟。”
萧惩起身,道:“如果公子在鬼界别无他处,萧某这儿自然是热烈欢迎,不过端茶送水伺候人的粗活就不用费心了,只偶尔帮我看个店门就成。”一顿,“对了,桌上东西也不用收,我回来再弄。”
看他要走,颜战放松的神经好像瞬间绷紧了些,抬眸道:“你要等的人,不等了?”
“他啊——”
萧惩笑着叹了口气,潇洒地说:“不等了,有缘的话天涯海角总能相见。而若是无缘,即便我现在去找他,相信也会就此擦肩。”
说罢,转身欲走。
不料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箍住了手腕。
“此去,你真的会回来吗?”
颜战说的很慢,慢到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颤抖。因为是垂着头,萧惩看不到他冷意森然的表情,只看到昏暗的烛光将青年微颤的眼睫投成一片阴影。
“……”
萧惩忽然恍惚,竟生出种今日若他敢踏出此门,对方定会将他捆住手脚困入囚笼的错觉。
不过那丝冰封的冷意仅稍纵即逝,颜战很快就又神色如常露出了笑容,撒开手温声说:“去吧。”
但这仅有的一丝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干净的眼眸中闪烁着微光,似有湿意。但隔着镜片,看不真切。
萧惩心里突然不轻不重地疼了一下,怔然片刻,用手肘撞了下颜战的肩膀,笑道:“喂,这是我的店铺,店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回来这里还能回哪儿去?倒是你,鬼界对凡人来说危机重重,在我回来之前哪儿都别去,好好在店里待着。”
颜战这才真正的笑了,说:“好,我等你。”
.
出了鬼门关,布了个登天的通传法阵。
未几,直达天庭。
怀灵帝君许是知道萧惩一定会来,早已派了使者在入口接应——
乃是执掌文案的司文神官,真应灵君。
不同于其他文神喜欢一身素净,真应灵君玄黑锦衣外罩灰色纱衫,银色的发冠将青丝半束。
比起文神,更像个武神。
庄重淡雅又不单调,也是妙极。
彼时,他右手背后,左手托着一本古朴沉重的黑色典籍,看到萧惩,微微颔首:“鬼王,好久不见。”
萧惩脚步一顿,盯他:“我们,见过?”
真应灵君淡淡一笑:“鬼王莫要说笑,你难道忘了,你上次飞升就在此地,还是我迎接的你。”
萧惩表情更懵了:“我,竟还飞升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说一不二#小天使的地雷,#41881738#、#九冥#小天使的营养液~姑娘们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