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向青年时,青年正从怀中摸出个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地,充满了珍惜:“恩公,当年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通守城官,只这二十两银子,我一直留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好把钱还给你。”
萧惩朝他手中一瞥,见是一枚荷包。
时间太久,绣上去的图案还有荷包的边边角角都被磨得起毛了,有些地方还褪了色,但洗得很干净,被雪地的反光一照,白得发亮。
正是当年他递给青年的那枚。
此时青年想要物归原主,萧惩却没有去接。他敛了视线,淡声说:“我用不着你还钱,我只想跟你赌上一局。”
青年一愣,“赌?赌什么?”
萧惩盯他双眼:“就赌你心里,还有没有半点儿良知。”
话毕不待青年反应,抓过他的肩膀一个瞬移术带他翻越高山大川,踏过无数枯骨,转眼就立在了长城之巅。
彼时,天色已亮,站在城上。
往北望。
巍峨高山,连绵起伏,山上翠绿的树木随风掀起阵阵绿涛,生机盎然。
在群山环绕之中,错落着一座座城镇。
集市上,小贩的吆喝声、顽童的嬉笑声,有人跟美艳的老板娘调侃了几句不着调儿的荤话,逗得其他客人会心一笑;
田地里,男人一边耕种一边哼着悠扬的小调儿,女人一边织布一边摆弄着头上新戴的首饰;
学堂里,教书先生文文绉绉之乎者也,学童们摇头晃脑学的有模有样。
往南望。
群山被茫茫大雪覆盖,城镇被茫茫大雪覆盖,田地被茫茫大雪覆盖,学堂也被茫茫大雪覆盖。
不论大人、小孩,或者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佝偻着脊背像四脚动物一样在雪里爬来爬去,艰难觅食。
爬着爬着就倒下了,再也站起不来。
很快新落的雪花就会将之掩埋,或者被同伴围上来,像饥饿的野兽一样分尸吞食。
“你忍心吗?”
萧惩缓声说:“南咸池,北玉鸾,仅一墙之隔,却一个如地狱,一个似天堂,你曾经也是咸池人,你忍心看到昔日的繁荣故土变成如今模样吗?”
说这些话,萧惩也没奢望能让青年听了后有些许动容,但看到对方满脸的冷漠还是有点儿心寒。
青年立在风中,古怪地笑了一声,忽得抬起左手,说:“恩公,你看。”
萧惩垂了垂眼,见他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串着两块细细的骨头,一大一小,像是人的手指。
青年先拨弄了下大的,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这是我老婆的。”
又拨弄了下小的,“这是我儿子的。”
萧惩被风吹得眯了眯眼睛,声音有点儿干涩,“你,吃了他们?”
“吃?”
青年笑着纠正,“不,不是吃,是吞。”
他挥着手跟萧惩比划,“先这样撕碎,再这样吞下去,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笑着笑着又哭了,说:“因为如果不快点儿把他们吞干净的话,我就能看到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晃啊晃的。”顿了顿,他又笑,“恩公,你说我还是人吗?为了活命连老婆孩子都能吞。”
不等萧惩回答,又接着自言自语,神志好像都有些不清醒了,大喊:“是他们自己让我吞的!他们临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活下去!拼命拼命地活下去!”
一顿,抹了几把眼泪,又笑着说:“我不想死,我自己也不想死!当时我就想明白了,我是咸池人还是玉鸾人有什么区别呢?谁来做皇帝跟我又他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寻常百姓啊,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啊,我就想,叛国就叛国吧,谁他妈能让我活着,我就跟着谁……”
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他开始掩住脸呜呜呜地哭。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
听着青年的话,望着长城以南的茫茫雪原,萧惩心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凉——
人命如蚁,逃不过利益所驱。
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良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利益”建立起的关系或许还能更牢靠些。
如果谈感情无法打动一个人,那就用现实敲醒他吧。
短暂沉默,留给青年一点儿平复时间之后,萧惩淡淡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帮玉鸾,他们自然就待你好,但明日等玉鸾攻破咸池,你再没了利用价值,他们又会如何待你?
“即使他们待你不变,他们待咸池百姓又会不会如待你一样和善?若他们屠城,又会有多少人枉死?枉死之人必定化为厉鬼,到时他们缠着你、诅咒你,你即使活着,又岂能活得安心?”
“……”青年一怔,慢慢停止了哭泣,转眼看向萧惩,“恩公的意思是……?”
“能活着从邺都走到长城,再躲过层层卫兵见到守城官,除了过人的意志,还得有绝顶的聪明。”萧惩说:“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
果然,两日后的深夜。
当玉鸾国的士兵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的粮仓。
偏又刮东风,火势乘风瞬间扩大了十几倍,无论怎么扑都扑不灭,一直烧到了他们的帅营里。
主帅被火烧了屁股,痛得哇哇大叫。
混乱中,咸池士兵趁虚而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还将剩下一小部分没被火烧毁的粮食给抢了回来。
这一战,咸池以两千伤兵残将杀敌八万,夺回城池一百三十座。
粮也有了,失陷的城池也夺回来了。
可把咸池士兵给高兴坏了。
他们把殷九离抬起来往天上抛,抛得高高的再接住,大喊:“国主万岁!国主万岁!”
殷九离也很开心,跟将士们闹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萧惩孤立于人群之外,兀自对着火光出神。于是走过来问:“怎么了你?终于大胜一场,你不开心吗?”
“我……”
望着在火海中苦苦挣扎的玉鸾士兵,萧惩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他们的年龄有些还很小,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本该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的年纪,却背井离乡的跑到前线杀敌,怕也是生活所迫吧。
而离开邺都已有三年,算算时间,小孩儿也有十五岁了。
“表哥。”
萧惩疲惫的垂着肩膀,刚要说太极观没了,师父跟小湛也都不见了,这时火光中突然有道青色虚影飘过,像一阵风,吹得火苗猛一忽闪。
不由脊背一僵,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得清楚,虚影附在一个少年士兵身上,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以为这就是胜利?你怎知眼前的胜利,不是我想给你的胜利?”
萧惩脸上瞬间血色尽无。
少年的嘴一开一合,如提线木偶般:“小鬼,你最好别多管闲事,人是什么命就做什么事,不认不行啊。”
“不!我偏不认!我就不认!”
萧惩拔出长剑,冲入火海对着少年一通劈砍,大喊:“你个狗屁的命格,看我不把你剁个稀巴烂!”
“哎你去哪儿!”殷九离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只看到萧惩追着一名敌军士兵喊打喊杀,就说:“回来回来,穷寇莫追。”
但萧惩已经听不到了,少年跳出火海跑向雪原,他便也跳出火海跑向雪原。
没一会儿就跑出了殷九离的视线。
追啊追啊,不知追了多久,离长城已经很远很远了,少年忽然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猛地停住。
萧惩终于追得上他,一剑挥之。
只听“哗——”得声,少年的盔甲瞬间碎成千片万片。
但盔甲里面没有人,只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