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莉莉子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她将书页直接从中间翻开,目之所及出匆匆扫了两行,也不知道有没有往脑子里去,只见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又将书册放回了书架上,眼中的无趣尚未褪去,便看向了小山初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
小山初代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又问了一句:“什么故事?”
“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去参加自己祖母的葬礼,在葬礼上,妹妹见到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男人并且对他一见钟情,可惜女孩子的羞涩让她不敢上前索要联系方式。一个星期之后,双胞胎中的姐姐死去了,经过警方的调查,是妹妹杀死了姐姐,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小山初代脸色微白,像是被过于炽热的阳光照昏了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再次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为……为什么?”
天海莉莉子倚靠在了书架上,姿态放松又从容:“因为,她觉得如果举办葬礼的话,就会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了。”【1】
小山初代微微张了张嘴,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像是一条被强行打捞上岸的鱼,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天海莉莉子那双带着笑意的双眸,后知后觉地才开始狡辩:“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是吗?”天海莉莉子在她直白到近乎狠厉的视线中,依然保持着懒散的神色,她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呢,没想到畅销书小说家居然听不懂。”
小山初代的表情有点怪异,天海莉莉子的眼底始终有某种愉悦的笑意,言语明明没有任何的嘲讽的意味,在她耳中听起来却无比讽刺。
当一只吃饱了的猫抓到老鼠的时候,它会故意将老鼠放跑,任由老鼠在它编织出的迷宫里胡奔乱窜,最后迈着优雅的猫步,翕动着胡须,慢慢逼近。
“那么……”天海莉莉子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小山初代听见了猫爪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你在笠井一的葬礼上见到那个男人,感到开心吗?”
阳光透过书架的间隙投射下来,在地面上被切割成一条不规整的光斑,边缘高矮参差的书籍如同锯齿,天海莉莉子站在这道锯齿之间,落在她脚下的亮光被生硬地折断。
小山初代逆着光看向她,无论是作为同性还是一个出言不逊的对手,她都无比讨厌天海莉莉子此刻的游刃有余,那种无礼的目光好像要看穿人的灵魂。
她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了天海莉莉子嘴角的那颗红色小痣上,不知为何,她仿佛从这过于女性化的特征上找到了某种力量源泉,小山初代慢慢直起了后背,不再故作楚楚可怜,少女如同绸缎一般的长发披散在白色长裙上,吹弹可破的肌肤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艺术品一般优雅精致给她沾染上了超出年龄的成熟色彩,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凌厉。
天海莉莉子看着她的转变,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猫玩弄老鼠,只用懒懒地伸出一只肉垫,按住它的尾巴。
猫与猫之间的相互缠斗,才会让它们彼此亮出锋利的爪子。
“能够再次与太宰先生相遇,确实让我感到惊喜。”小山初代抛去了那种矫揉造作的少女感,风情万种地撩拨了一下垂在耳侧的长发:“虽然我想说,这次重逢让我愿意不计代价如何,但是,你总不会想提出我为了和太宰先生再次相遇,从而杀死了我的同学这种荒谬的理论吧。”
小山初代双手怀抱在胸前,往身后的书架上一靠,以和天海莉莉子相似的姿态站立着,彼此之间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虽然从事的是文学创作,但是写小说讲究逻辑,生硬地推动故事的发展只会令人反感。我可没有在笠井一家庭成员的葬礼上见过太宰先生,更不会像你故事里的那个妹妹一样愚蠢。”
“单纯出于好奇。”天海莉莉子以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问道:“你说那位妹妹愚蠢,指的是她杀人,还是杀人之后被人发现?”
“我奉劝你不要和小说家玩弄文字游戏。”
“啊,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天海莉莉子居然表情诚恳地道歉,但是紧随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太宰治的爱好是什么吗?”
“自杀。”小山初代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你要是因为知道这么点小事而沾沾自喜,我会觉得很无趣。”
“你误会了,那个男人青睐什么样的女人,和谁亲近,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并不把那个男人的赞赏当做某种荣耀徽章。”天海莉莉子懒懒散散地继续说道:“只是我觉得奇怪,一个被别人利用来杀害自己的人,和一条用来上吊的绳子,一把用来割腕的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山初代的脸色随着她微扬的语调隐约有些发青。
“自杀爱好者与武士之刀的神秘爱恋,虽然我不感兴趣,说不定口味越来越复杂的读者会喜欢呢。”她的声音非常轻快,“毕竟,这才是那个男人存在的价值。”
天海莉莉子这句话无比晦涩,无比语焉不详,但是小山初代居然诡异地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她渴求与太宰治的再次相遇,并非出于爱恋钦慕那种浅薄的情绪,而是因为那个男人带给她了前所未有的体验,那种令人心惊的触感仿佛开拓了新世界的疆土,如有实质的黑暗侵袭过来黏腻、冰冷而无法逃脱。这种令人战栗的跳跃如同黄泉彼岸的妹妹在她耳边吟唱的音符,伴随着彼岸花的芬芳,令人陷入迷醉的昏暗。
没有一个作家会放弃这种如同落在心跳上的鼓点所带来的绮丽和迷幻。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寻找那个男人,那是拥有着同样领饰的笠井一绝对无法带给她的如同怪谈一般的妖冶。
太宰治,是创作之火。
“不过,”天海莉莉子忽然摊开了双手,好似十分遗憾地说道:“前提是你能够写出来的话。”
被嘲讽和工具没什么两样也好,被指责为了小说创作无视他人的生命也好,小山初代没有任何一刻如同此时一般愤怒,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正急速下坠如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头脑却恰恰相反如同火焰骤然点燃,绯红色从脖颈处爬满了整张脸,小说家的尊严不容践踏。
她看起来很想扑上去掐死天海莉莉子,却没想到被对方先发制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我可不是那种打架靠抓头发的女人。”
她的忠告说得很认真,小山初代看着她那双眼睫浓密微微低垂的双眼,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俊美的外国男人。
明明不一样,那个男人病弱、纤细、有着柔和的天使一般的笑容,恍惚又迷蒙的双眼透露出一种任人施为的脆弱感。
小山初代还记得,当他将那份精彩绝伦的手稿交给自己时她诚惶诚恐的问道:“真的可以吗?”
“没有关系哦。”他擦拭着大提琴琴弓,如同抚摸着挚爱之人的脸颊:“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虚伪、自私、毫无才华之人。”
小说家文思枯竭,没有比这个更加可怕的事,无论她如何刻画,《白夜》中的笠井一始终像是一幅无趣至极的画作,每一笔都精致细腻,但是平凑在一起的时候,却丑陋到没有灵魂。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作品顶着自己的名字出版。
这样的作品,也无法控制那个男人。
那位好心的俄罗斯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自称是自己的粉丝,洞悉自己的想法,愿意做自己的影子写手。
她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眼前骤然出现一片大海的旅人,尽管知道海水会杀死自己,却依然忍不住地用起来止渴。
小山初代无法克制地将那个男人与眼前这个充满攻击力的女人重叠在一起,晃了晃,又分开。
天海莉莉子的手机发出震动的细响,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循着一路走去,最终在一个书架前站定,这一次她不再是随意地拨弄,而是目标明确地取下了一本书来。
书页在她指尖飞快划过,最终停滞不动。